安存仁闻言一愣,二年前他正是贪玩的时候,哪里会在乎那些军情邸报。
学院有时会将那些大战过后的邸报进行分析讲解。
大前年的云州守卫战便是于一年后被那些前来晋阳述职的将军们拿来讲解。
云州在晋梁大战后,又由晋军驱逐了契丹人而夺回,
安存秀故而知道此事,当时蔚州刺史孟迁称自己在围城一月后便领了援军救援云州守军,但是到达之时,云州守将便已经降了契丹人。
孟迁后面以北地过于寒苦为由请求调离北地,遂调任晋南汾州刺史。
“怎么办,存秀,我们去找阿爷禀报?”安存仁满脸兴奋,跃跃欲试。
安存秀眉头不经意间已是紧紧皱在一起,他将秦新上下打量一遍,后者满是斑斑血迹的倔强的脸正一脸希冀地望着他们。
安存秀突兀地向秦新问道:“你是想报仇或是沉冤得雪,还是想护住他们,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他将手指向在后院收拾那些被小吏们扔的一团糟的父女三人。
“我——”秦新愣在原地,在他来看,沉冤得雪,不就可以保护他们了吗?
“申冤这条路危险重重。”安存秀望着秦新的眼睛,斟字酌句地说道,“可能你还没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就已经被人杀人灭口了,也可能即使真相大白于世,你的仇人依然可以在这世上活的很好。”
“你若是只想这个店家不受欺负,我可以求山长出面给你找人解决。你也可继续在此安宁度日。”
秦新满脸的惘然,他拿出血书的最初目的也只是想保护这个店,保护那个后院的女孩,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存秀,这个蔚州刺史是谁,你为什么把他说的这么厉害,难道比你我还要厉害不成?”安存仁满脸不服气地问道。
安存秀闻言摇了摇头,安存仁这晋王儿子身份自是够的。
但是对方却是树大根深,难以撼动。
“这个蔚州刺史是孟迁。孟迁的侄子是你阿姊琼华长公主的夫婿孟知祥。孟知祥与你兄长安廷鸾相善。孟迁的侄女是你叔母。”
“你是说存瑰的母亲。”安存仁满脸讶异。
“正是。”
“孟迁本为昭义军留后,前番他本就是叛了朱温而来,为此坑死了朱温的心腹大将王虔裕及三百朱温亲军,还给晋国带来了邢、洺、磁三州,若是单凭谎报军情这条罪,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这——”安存仁低下头去,不知说什么好。
“既如此,我便不告了。”秦新满脸沮丧地将血书收了起来。
“且慢。”安存仁伸手拦住秦新,“此事若是不为我知,那便罢了。此事既然为我知,我就得管了。我大晋岂能让忠良蒙冤,让奸徒逍遥法外。”
安存秀满脸欣赏地望着安存仁,若非对方一向人如其名,以仁善出名,自己也不会与之相善,毕竟在外人看来这就是站队了,毕竟安存仁上面还有个嫡亲兄长安廷鸾。
安存秀等人不敢擅自将事情闹大,他不敢贸然告诉安青海,只得先找了山长安青松。
安青松考虑到汾州乃晋阳西南门户,不可轻动,于是先悄悄将秦新召入学院保护起来,再将此事禀告安青海。
小店之事,安青松让人持了手令找到巡城校尉,让其警告那些巡街小卒不得乱来,那些小卒得知小店差不多能上达天听,自是不敢再敢滋事,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安青海闻言半信半疑,亲召秦新问之,秦新遂将守城之时惨状述之,其间种种描述,非亲历不是一小儿能想象得知,除非有人特意告知让其诵记。
“先父自刎之后,亲卫将其草草葬在城隍庙前的老柏树下。那柏树前岁遭过天火,半荣半枯。”秦新又言道。
安青海立即派出飞骑前去云州,依言掘之,果得一尸,身穿明光铠甲,左手食指缺了一截。
而其父秦阚正是早些年在跟随晋王剿灭匪巢时,手掌为流矢所中,断了食指。
至此真相大白,安青海本想就此冷处理。
不料,突然晋阳城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关于此事的告示。
一时群情汹汹。
诸将谁也不想自己忠心报国舍身为国,结果落得个背负叛徒骂名,身死家灭。
安青海大怒便欲派人严查。
安存仁自己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命人做的,只因他不想忠臣蒙冤。
安青海无奈之下只得便派人召孟迁回晋阳。
汾州刺史孟迁却是听到了风声,在使者到来之前便早早投了梁国朱温而去。
孟迁到了朱温那边,朱温认为这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自己可以这么做,却坚决不允许属下是同道中人,于是便将其斩杀。
孟迁这一逃,连得他那本是官运亨通的侄子孟知祥也是一撸到底。
秦家也由此恢复了名誉,赐以大宅、金银。
秦新却转手将这些财货转赠了他爹亲卫们的家人,若非那些亲卫的守护,他一总角稚儿,恐怕当时便死在了破城之日。
他又以为家人守孝为名,婉拒了安青海收其为义子的想法。
明眼人一眼便知对晋王还有怨怼,可是,安青海虽然也很是生气,却也不可能因此对一个十四的少年置气,也就将秦新扔在天龙学院了事。
秦新本就是将门之后,家学渊博,亲历过生死,在学院凭借一身力气,加上在外流浪时养成的一身混不吝,很快便成为学院一霸,也就是安存秀、安存仁与安存义还能将其降住。
至此事情就告一段落。
琪娘一家却是不是那种贪慕富贵之人,哪怕秦新给了他们一笔可以然他们后半辈子生活得很好的钱财,琪娘父母依旧勤劳如故,也只是将钱财收好,说是以后给琪娘做嫁妆。
那个本来生意不温不火的炊饼店也成了安存秀几人在学院放假之时,必去之地。
安存秀等人去那自是吃吃喝喝而已。
秦新一到店里便不顾店家夫妇阻拦,依旧挑水、和面忙上忙下。
谁都知道他对那琪娘心有所属,琪娘对他自也是非君不嫁。
如此过了几月,安存秀让安存仁想办法弄了些硝,教了店家制冰之法。
就凭这点硝想去卖冰只是远远不够的,估计还没等到顾客上门,冰就化得差不多了。
安存秀却是没想让他们卖冰,而是让他们用冰水将猪皮汤冻住再与五花肉肉碎包成馅做成灌汤包。
当然,此时包子不叫包子,所以,店铺的招牌就贴着安存仁的墨宝——灌汤炊饼,安存秀与秦新二人的字是不敢拿出来丢人的。
炊饼店有此特色美味吃食,自是寻日之间便传遍全城,小店日进斗金不提,又招了二个伶俐小厮,秦新与琪娘的感情自是更进一步。
安存秀与安存仁等人在跟秦新聊天时,甚至都背后悄悄叫琪娘嫂子。其言语偶尔被琪娘听到,她也没有嗔怪,只是羞红了脸,等下再端上一盆时令水果或者羊肉汤什么的。
日子就这样风轻云淡,却又充满希望。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半年后,安青海的第二子安廷鸾从前线归来。
安青海身为晋王自是女人众多。
其王妃便是秦国夫人刘氏,却无所出。
安存仁的生母是晋国夫人曹氏。
曹氏生有五子一女。
安存仁排行老三。
长兄安落落几年前殁于征魏博镇罗弘信之役。
二兄乃是安廷鸾,平素喜欢舞刀弄枪,一身武艺非凡,性格肖其父,暴虐好杀,又极度好色,年方十八已有妾室五人。
安存仁半年多未见到兄长,乍一重逢,自是万分欣喜,于是便带他来吃这晋阳城人人交口称赞的美味小吃。
岂料,第二日便有安廷鸾酒醉闯入炊饼店,打死店主夫妇,强奸琪娘之惨事。
那日却正好赶上学院月试,安存秀与秦新早早考毕,与往常一样赶来店中,却正好遇见这令人瞋目切齿之事。
炊饼店中遍地凌乱,琪娘父母倒在血泊中。
后屋女子哭泣惨叫声连连。
几个护卫面带难色地挡住了安存秀等人的去路。
他们又岂是狂怒中的秦新等人的对手,片刻之间便被打翻在地,失去反抗能力。
眼见秦新怒不可遏地朝屋内走去。
安存秀忙让安存义去报官。
秦新不认得安廷鸾的护卫,安存秀却是认得的。
毕竟每年除夕,但凡没有战事缠身,晋王便会召了学院中的义子们与其一起共度佳节,赏赐钱财丝帛之物。
安青海对这些义子们还是极尽优渥的。
义子都来了,亲儿子自然也是会在的,这个聚会除了增进义子与君主的感情,也可以加强义子与亲子们的熟络度,便于日后新君主上位掌握大权。
来自中亚粟特人这种义子制度有几分类似更早时期罗马的伙友骑兵。
醉酒的安廷鸾尽管武艺高强,却不是安存秀与秦新联手对手,很快就被打得奄奄一息,若不是安存秀拦着,估计会命丧当场。
此事很快便上报京兆尹与天龙学院。
京兆尹不敢处理只得继续上报,最后满朝皆知,直至惊动安青海。
本就恼怒秦新不肯当其义子的安青海眼见安廷鸾的惨状,便下令将秦新砍杀,却为安青松与使相张承业等人阻拦劝说,言安廷鸾是违反国法在先,不可因私纵法。
安青松便逼着安存秀修改口供,不要说是亲眼见到安廷鸾在后院作恶犯罪。
奈何往日表现纯孝的安存秀却是打死也不肯改口供。
拖了半月,三堂会审,最后却是判了安廷鸾的几个护卫斩监候。
这件事最大的受害人琪娘却是改了口供,说是欲与安廷鸾成秦晋之好,自愿一夕之欢。
安青海倒是没有再追究安存秀与秦新的罪,而是下了一道命令,将学院中年满十五的义子全部分封各地,非有诏令不得入京。
一年后,安存仁被立为世子。
“来,存秀,吃些发糕,刚出锅,小心烫着。”
一声妇人的召唤打断了安存秀的追忆,他连忙站起身来表示感谢。
孟氏知道二人有事要谈,便放下点心,自己离去。
去晋阳还是不去,安存秀只是犹豫了一会,便做了决定——去。
自己与安存仁已有五年未见,尽管他与安存仁、安存义三人之间书信不断,可这兄弟之情又岂是寥寥数页字能表达的,更何况,安存秀担心驿站之间有人做手脚或被人偷看,关于青龙寨的一切变化他都是没怎么提及的,只是略为地说了一些可以见于外人的东西。
更为关键地是他总觉得刘守文那边的动作像是某种预演一番,可自己刚才说给了安青宁听,对方却不以为意,加之刘守光又亲自护送世子至此,自己也想不通刘仁恭凭什么资本造反。
“大王相召,秀不敢不从。”安存秀轻声说道,说罢便略带心虚地看向安青宁,毕竟自己这番表态其实已是违了对方的心意。
“嗯”安青宁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儒雅的眼神中看不出褒贬。
安存秀却没来由地心中一紧。
安青宁却是忽然朗声笑道:“我知你素与存仁侄儿相善,吾儿存瑰却是对你们的管鲍之交羡慕之至,等下他们来了,你可不要厚此薄彼。”
“不敢,不敢。”安存秀连忙站起身说道,“我对小郎君为人五体投地,能得小郎君为友,实乃存秀之荣幸。”
“城门外,你身后那个全身黑甲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便是秦新吧。”安青宁问道。
“正是。”安存秀悚然而惊,不意安青宁竟然是连秦新都认得,而且在那么远便将其认出。
要知道,在初来平卢时,也就安存秀得到了安青宁的接见,秦新与之是素未谋面的。
不是不知道安青宁肯定会在青龙寨掺沙子,插耳目,但是安存秀却是没料到对方会如此重视那小小的一个寨子。
而且这个耳目还是安存秀亲手推上去的。
安存秀却是不知道安青宁心中对他的惊讶却是如滔天巨浪一般。
本来,他对安存秀的帮忙只是看在儿子的份上,顺手为之,不料对方却给他如此大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