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安存秀是从大河上拾得这事,晋国重臣自然是知道的,便是他们那些家人亲信也会在茶余饭后当成谈资得知,故而被人刺探到消息也是可以理解的。
便是安青海还被杨行密为了刺探消息,专门派画师来画这个独眼龙的形象,结果画师一入境便被晋人侦知,一番恐吓之后,留下一幅令安青海满意的闭目挽弓射箭之画像方得脱身离去。
可是晋王的义子有那么多,这次又是初见,便能一口道破,这也太有心了吧。
人老成精,何况一辈子就是干的服侍人,揣摩人心情的张居翰自然看出了安存秀心中惴惴不安处。
“我是从左监门卫将军信中得知将军身世的。我与左监门卫将军乃是旧识,俱为昔日唐宫中旧人。先帝派往各处的监军,因朱逆矫诏下令皆被扑杀,唯我与他得以尚存。”
左监门卫将军便是张承业,只是他本人一直不承认这个官职,一直都是以河东监军这个唐时旧职自居。
每次晋王出征,都是由其总管晋阳一应军政事务,招抚流民、劝课农桑,征集兵马、物资,尽力支援前线。
同时,其为了维护晋阳城中稳定,他严苛执法,对晋阳的宗室权贵严格约束,对于敢作奸犯科者,无论贵贱,他都会毫不留情地处罚。
安存秀虽然与此人打交道不多,却是对其风骨极为钦佩的,在他看来此人与三国时候的荀彧相比不分伯仲。
“将军此处疤痕是受过伤?”张居翰指了指安存秀胎记,佯做糊涂状。
“胎里带来。”安存秀回道,为此安青松他们给了取了个小名叫雀儿。
当然这个称呼只是学院中那些教授称呼,安存智他们迫于一双铁拳可不敢造次。
“噢。来,给你的。”张居翰点了点头,面上笑容更加柔和,他将胳膊下的礼盒伸了过来递给安存秀,语气不再像刚才那番客气有礼却是温和但不容拒绝,如同自家长辈看见了孙儿一番。
安存秀下意识地接过老人手中的礼盒,满脸不解的神色。
前方的人显然也是留意到了此间动静,都是停下脚步,望了过来。
老人欲言又止,颤巍巍地踮起脚,从道旁的果树上摘下一颗略显青涩的大梨,又塞了过来。
“梨。”
“好好品味下。久了便坏了。”
“张监军,节帅相召。”前方有人唤道。
老人闻言突然收了之前的和蔼神色,面无表情地往前赶去。
栏杆空隙处,山腰道路处,安存秀隐约瞥见一个中年仆妇神色匆匆往下奔去。
“怎么回事?”安存智靠了过来,低声问道,“那老阉货跟你说什么?”
安存秀将手中的青梨抛给了他,又微微扬了手中礼盒,“张公给了我这二样东西。还让我好好品味下,久了便坏了之类的言语。”
不知道为何他不愿对这老监军口出恶言。
他打开礼盒视之,却是一盒当地出名糕点——龙须酥。
二人对视一眼,均不知道张居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众人在这门口假借赏景为名逗留了好一阵,按说刘仁恭也该处理好那所谓的家事了。
无论是前来送客或者留客都该前来表示一番,不说如安青宁那番派出安存颢送出城外五十里,起码也得十里。
然而正主未瞧见,却见刘守光衣衫不整从府中仓皇而出,见了诸人也只是匆忙举手见礼,然后便在府外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打马惶急下山而去。
尔后不久刘仁恭便领着单可及赶来,依旧满面堆笑,若无其事一般......
且不提山上诸人又是如何一番刻意逢迎,宾主尽欢,只说那刘守光骑马下山半路便忽闻路边有人高声急唤,其勒马视之,却是之前那中年仆妇。
中年仆妇碍于身份却是不便骑马,只得步行下山,刚才听见马蹄声甚急,还以为事情败露,连忙躲在道旁草丛处,待到辨清诸人后这才现身高呼。
刘守光取了鱼符便径直下山而去,到了山脚,却是转身对其中一人道,“我闻幽州军将乃是高行珪,你看我欲取这幽州,除了这鱼符,还须准备何物?”
那人在马上做了一揖,回道:“我那堂兄性贪财,使君若是担忧,需得准备些财货。只是我们来得匆忙,并未携带多少财货。”
“嗯。”刘守光点了点头,随即吩咐一个亲卫,“你去找元行钦,告诉他,我在义隆镇等他,让他带人以最快地速度赶到那里。”
此行刘守光所带的人马皆由元行钦领着在山脚下的小镇就食。
一个时辰后。
义隆镇是幽州城东门外第一个驿站所在地,离了大安山有六十里路,因其乃幽州东去辽东的必经之地,甚是繁华热闹。
“将军,”元行钦叉手向刘守光行礼道,“末将所部已全部到齐。”
“嗯。”刘守光点了点头,“给你半个时辰,洗了这个镇子,只许拿钱,不许淫人妻女,不许点火,更不许走漏一人。”
秋高气爽,他是怕万一烟尘为人所望,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元行钦点了点头,打马回了本阵之中。
不多时镇子的几个出口,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镇外的道路口处更是分布着数百游骑来回隔绝交通。
原本熙熙攘攘的小镇不多时便响起了惊恐的叫喊声。
未多时,砸门声、哭喊声、砍斫声响成一片。
半个时辰后,蓟州军全员归队,十多辆用驴马拉着的大车,等候在道旁。
“怎么还见血了。”刘守光不悦地看着有些士卒衣袍上血迹斑斑。
“没弄脏那些东西吧?”他指着车上那些木箱。
“没有。”元行钦赶紧上前解释道,“那些血是为了逼那些大户开门,杀鸡儆猴灭了一户人家时不小心溅上去的。”
“嗯。”刘守光点了点头,“一半归我,一成给将士们,二成给高行珪,还有二成你们分了。”
说罢,便打马前行。
如此多的兵马靠近,早就唬得幽州城东门的守兵一阵鸡飞狗跳,早有人通知守将高行珪。
刘守光让大队人马留在城门外,自己只领了元行钦、高行周十几骑押了二大马车上前。
“拜见刘使君。”高行珪上前行礼道,他眼见对方只带了这么些人马入城,自是放下心来“不知使君此来所为何事?”
高行珪眉眼与高行周有些仿佛,浓眉长眼,面上线条粗犷,只是目光却要较其堂弟凌厉不少,嘴唇也更为单薄,一看便是那种刻薄寡恩之人。
“契丹人在攻打檀州,父帅命我带兵前去支援。”刘守光解释道,又转回头去,“行周,将鱼符交汝兄勘验。”
“是。”高行周驱马上前,将鱼符交给自己的堂兄。
高行珪接过鱼符,又自怀中掏出另一半的鱼符,仔细勘验却是无误。
“檀州路远,路途辛苦,些许薄礼权当是给高将军的车马费。”
马车上的箱子打开,尽是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它们在初秋的夕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高行珪双眼如电,不着痕迹地瞟向自己的堂弟,对方不动声色地眯了下那同样狭长的双眼。
他脸上浮出一丝微笑,随之绽放于满脸,他将二个鱼符一起递给自己堂弟,双眼放光地望着那些财物,嘴里喃喃说道:“这如何使得?”
只是这“如何使得”声中,他已经驱马上前,双手如抚摸初恋情人那般轻抚着那箱中之物。
半个时辰后,城中士卒已尽入刘守光麾下。
刘守光命人准备了酒食将士卒好好犒赏一顿,又打开城中库藏,将士卒们奖赏了一番,至此,他已初步获得了幽州士卒军心。
所以待到子时二刻时,原本是打着救援檀州为借口的军队开拔,却是往城北而去时,没有人一人出声反对。
刘守光此次的目的有二,一是抓住安存仁等人,如此一来,晋国即使知道自己反叛也会投鼠忌器,不敢强攻;二是逼迫他老父刘仁恭退位,将这节度使宝座交给自己。
自进了幽州城,刘守光就在仔细考量何时出兵为佳,经过与元行钦等人商量,众人一致决定,在半夜出兵,原因很简单,那时人皆入睡,正是偷袭最佳时刻。
安存仁那人数只有四千四百人,却尽是精锐,而且都是骑兵,若不是偷袭,自己这三万六千多步骑即使全部压上,恐怕要付上大代价才能击败对方,而且未必能抓住对方。
大安山脚下。
半月当空。
山下星火点点。
安存仁的营寨却是靠着河流,依旧是呈品字形分建。
晚间筵席,少了刘守光,众人吃的也还算尽心。
不知为何,安存秀总觉得那个老监军总是时不时看着自己似乎要说什么,那目光总是引导着自己往外望去,自己往外望去却是一无所获。
可是二人也再没找到私人说话时间。
似乎是因为那老监军送了自己礼物的原因,筵席中即使单独敬酒,总有人相陪。
世子安存仁由于日间饮酒过多已是早早睡下。
安存秀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不知为何他总想起小时候的事。
却不是这一世的事,而是上一世上学语文考试看到的一则短文。
由于时间太久,事情具体经过与结果,主人公什么的他都忘了,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地下党,他已经被暴露了犹不自知,另外一人便写了短信留给他,信中内容大概是:近日江水暴涨,闻君欲买舟东下,谨祝一帆风顺,沿途平安。
“梨。”
“龙须酥。”
安存秀喃喃自语道。
“梨酥?”
“酥梨?”
“速离!”
安存秀悚然而惊,一下子从帐中垫子上爬起,赤裸着上身朝帐外奔去。
“阿玉喜。”安存秀出门便看见阿玉喜正率人举着火把巡营。
“校尉。”阿玉喜迎了过来。
“去把大伙都叫起来,全军戒备,十万火急。”安存秀急匆匆往身上披着衣袍说道,“尽量小声点。”
“记得通知萧勒兰他们。”安存秀跑到营门口却又折了回来。
“还有让李子雄通知安存智,就是现在鸦儿军的主将。”
他生怕阿玉喜分不清谁是谁。
阿玉喜点了点头。
安存秀刚入安存仁营寨,便听见前方传来一声低喝声。
着急通知安存仁的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明月!”声音已是严厉无比。
同时有弓弦拉紧声咯吱作响。
安存秀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道,“青天。”
有人从暗处现出身来,上前检查了下他的令牌,连忙放行。
安存秀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刚才至少有十只利箭对准了自己,想到自己衣衫犹是衣衫不整,不由得冷汗淋漓。
天可怜见,这巡营口令还是他取的,却差点搞出乌龙事,取自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首词还要一百年后才会问世,自是不会担心被人猜出应对之词。
待到临近安存仁的中心大帐,安存秀却是没法进去,只能在外等候安存仁的召唤。
“阿秀。”却是安存义从大帐中走出,“这么晚还有什么事吗,仁殿下已经睡下了,今天喝多了。”
他脸上带着一丝难色,不确定安存秀是否找世子殿下喝酒的,按说他这个做弟弟的不该阻拦,只是他担心安存仁本来喝得多了,若是再饮便要伤身了。
“十万火急。”安存秀焦急地说道。
安存义不敢怠慢,连忙将其带入大帐。
安存仁正在榻上呼呼大睡。
“殿下。殿下——”安存义轻声呼唤几声,却是不见对方醒来。
安存义加大了音量,又拍了几下,还是不见对方醒来。
安存秀眼睛瞟得榻旁矮案上放着一壶茶水,他伸手一探,水温是凉的,便不再迟疑。
“哗啦!”——一壶凉茶劈头盖脑地浇在安存仁脸上。
安存义有心阻拦却已是来不及。
“嘶——”睡梦中的安存仁被水淋醒,惊坐而起,大声问道,“何事?发生何事。”
“阿仁,我们最好连夜撤走。”安存秀连忙放下手中水壶说道。
前几日他都称呼其为殿下,是因为安存智告诫他不要孩视世子殿下,今日他却是改了称呼,却是在危险时刻不自觉地又是以那学院的兄长自居了。
“事情这么紧急了吗?”安存仁如此被唤醒,却是没有丝毫不满,只是信手抹掉脸上的水珠与茶末。
大帐外传来安存智的声音。
一旁的安存义忙将其引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