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掀起他的素纱襕衫，远处樯橹间隐约可见锦衣卫飞鱼服的银鳞反光。林深握紧袖中半块青铜虎符，想起昨夜陆焕送客时，檐下灯笼映出的兵部侍郎车驾轮廓——那本该是与自己无关的权谋漩涡。
暮色如墨汁在宣纸上晕染，林深倚着马车车厢假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卷宗上火漆残片的纹路。蓟州漕船的通关文牒与浙江火药案的验单在膝头交错，半块工部验船司的火漆残片在摇晃的烛光下泛着暗红，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大人，山海关到了。“马夫的声音混着辚辚车响传来。林深掀开青布帘，见城楼飞檐如铁翼般刺破暮色，城门口两盏气死风灯映着工部侍郎刘焕之圆滚滚的官服，身旁锦衣卫黄镇腰间绣春刀泛着冷光。
“林大人！“刘焕之的笑纹在灯笼下挤成核桃壳，“曹尚书六百里加急文书送到时，下官正陪着黄百户查验北翼城仓储呢。“他特意将“查验“二字咬得极重，肥厚手掌亲热地搭上林深肩头，“来缘楼新到的江南厨子，特意备了莼菜鲈鱼烩——“
“刘大人真是体恤下官舟车劳顿。“林深四两拨千斤地避开那只油腻手掌，目光掠过黄镇始终低垂的眼睑，“不过曹尚书交代的盘库差事...“
“不急不急！“黄镇突然开口，绣春刀环铿锵作响，“卑职已将粮仓钥匙交于大人下榻处。“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碴的银针，“只是这北翼城的夜风...比别处冷些。“
暮色浸染的城楼上，“山海关“三字在风中簌簌作响。林深掀开马车帘时，檐角铜铃正撞出一声清越，与他腰间户部侍郎的鱼符相击，在青砖地上溅起两串寒星。
“林大人这枚鎏金鱼符，可比咱家的绣春刀亮眼多了。“黄镇皮笑肉不笑地抚过刀鞘，目光却粘在那抹金黄上。刘焕之已哈着腰凑过来，身上沉水香混着关外的风沙味：“曹大人来信说，林大人是当今少有的'算学奇才'，连九千岁都夸您'掌天下钱粮如拨算珠'呢！“
三人踏入来缘楼时，二楼雅间的雕花窗棂正映着北翼城粮仓的轮廓。刘焕之特意将林深引到主位，青瓷酒盏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这可是下官私藏的二十年女儿红，寻常人...“
“刘大人可知，“林深突然截断话头，指尖轻轻叩在案几上，“户部新制的黄铜算盘，每颗珠子都刻着漕运关卡的暗语？“他笑着饮尽杯中酒，任酒液在盏中漾出涟漪，“就像这北翼城的账本，每笔数字背后...“
黄镇的绣春刀突然“当啷“坠地。刘焕之的胖手一抖，酒壶里的女儿红泼在黄镇胸前，洇开一片暗红，像极了浙江火药案现场的血渍。林深垂眸凝视那滩酒渍，袖中残片突然刺痛掌心——这正是工部验船司特制的梅花纹路。
“林大人海量！“刘焕之突然举杯，酒液泼溅在他油腻的胡须上，“听说您在扬州盐道时，连喝三坛花雕还能算出盐税亏空？“他特意将“亏空“二字拖得老长，目光却瞟向黄镇腰间的钥匙囊。
子时梆子声响起时，黄镇已醉得歪在柱上，钥匙囊滑落在地。林深借着烛火，看见钥匙齿痕竟与漕船文牒上的锁孔严丝合缝。他不动声色地将残片嵌入地图，突然听见刘焕之梦呓般呢喃：“九千岁说...林大人若能查清...“
更夫的梆子声在耳边炸开。林深将残片按进烛油，火苗骤然窜起三寸，映得北翼城粮仓图上的朱砂标记一片猩红。窗外传来巡城士兵的马蹄声，他知道，今夜的山海关不会太平。
林深将酒盏磕在紫檀八仙桌上，琥珀色的羊羔酒溅在沈焕之垂落的袖口。沈焕之瘫在黄花梨圈椅里鼾声如雷，翡翠扳指在烛火里泛着诡异的幽光。黄镇歪倒在八仙桌上，飞鱼服前襟沾满呕吐物，腰间鎏金钥匙串压着半卷工部密折，露出“浙江安民坊火药局“五字残页。
“大人，马已备好。“马夫阿贵挑帘而入，青布直裰下露出半截染血的绷带。林深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失，这是漕船纤夫常有的工伤——但阿贵颈后的十字形疤痕，分明是三年前浙江安民坊火药爆炸案幸存者的特征。
阿贵递来一封浸泡过明矾水的密信，展开后赫然显现出北翼城粮仓的地道图。“入口在县衙西跨院。”阿贵压低嗓音低语，林深则急忙与他同行，赶往北翼城粮仓地道的入口。
在西跨院那座青砖房内，一切都已翻新。林深从黄镇遗留的鎏金钥匙中取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插入铜锁。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地道入口。林深拿起火把，与阿贵一同走进这条焕然一新的地下通道。
地道内部同样经过翻新，光洁整齐。林深逐一巡视，用银针逐个插入粮袋检查，确认没有发现粮袋变紫的痕迹。他又抽出几包粮食打开查看，所有的粮食均是密信上所述的新梗米。
“这里还有必要检查吗？大人。”阿贵叹息着问。
“没什么价值了，都换成新梗米了。”林深边说边展开地道图，仔细对比后眉头微蹙，“阿贵，你看你今天在文书楼抄录的北翼城地道图，虽然入口一致，但里面的路线似乎与我们现在所走的截然不同。图上除了大门，其余部分完全是另一套走向。我们明天找管粮仓的主事好好聊聊。”
翌日清晨，府衙内一片寂静。黄镇和刘焕之一个个摇摇晃晃进来，扶着头坐下，而林深早已在等候。
“两位大人，酒还未醒啊？咱们赶快开始稽查，我好早日回京复命。劳烦二位请一下粮仓主事。”林深恭敬说道。
刘焕之扶着头缓缓开口：“早知道你要来，粮仓主事早已在门外等候了，快请进吧。”
一旁，陈平恭恭敬敬行礼道：“下官陈平，拜见三位大人。”
“陈平，把这次从关外进来的粮食账册和发往京城的账册都交给我，然后带我去粮仓。”林深说道。
陈平从袖中取出进出账册，呈上给林深，并低声解释：“下官已将所有账册带来，请大人过目。但粮仓，大人昨日不是已经去过了吗？”
刘焕之和黄镇默然对视，眼中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林深也大为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粮仓主事陈平，心中涌起层层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