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后,唐平做出了决定。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想那么多干什么,干就完了。
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不折腾也是浪费。
万一成功了,不仅能救天下百姓,还能逆转五胡乱华的历史轨迹,也算是功德无量。
说不定下次投抬能投得好一点。
“天子之忧,恐怕不是兼并,而在储君。”唐平一开口,就点了一个大炮仗,一鸣惊人。
这个炮仗效果很好,蹇硕当时就变了脸色,长身而起,声音颤抖。“唐……唐君,何出此言?”
唐平笑笑,伸手轻按,示意蹇硕不要紧张。
蹇硕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反复几次,这才稍微平复了些。
“天子是天下之主,一举一动,引人注目。我虽是山野之人,也听说了一些事,不难猜到天子心思。”唐平不紧不慢地说道,隐士高人的姿态摆得非常到位。“本朝故事,大将军是外戚,皇后之子是储君。如今何进为大将军,何皇后又封了好几年,皇长子依然未能立为太子,天子犹豫之心,还用猜吗?”
蹇硕嘴角抽了抽,想辩解几句,想了想,还是算了。
高人面前,说谎没意思。
何况天子让他来见唐平就是问计,不仅问移民拓边之计,同样也想问问这储君的事。
如果能一起解决,当然最好不过。
他来见唐平的事很快就会传到何进、袁绍耳中,他们会想出各种理由来阻止。下一次还能不能见到唐平都是两说,就算能见,可能也要天子做出不少让步才行。
“唐君可有解决之道?”
“有,但是……很难,天子舍得么?”
蹇硕心中一喜。“唐君不妨直言。”
“立皇长子为太子,留守国都;封皇次子为王,在海外建国。”
蹇硕大感失望,不禁失笑。“这算什么解决之道?”
唐平也笑了。
这蹇硕就是个绣花枕头,外强中干,空有一身肌肉,脑子却小得可怜,难怪最后被何进搞死。天子也是没人可用了,竟将他当作心腹。
蹇硕见唐平只是笑,却不说话,也知道自己大意了,连忙收起笑容,躬身致谢。
“硕愚钝,还请道长指点。”
唐平微微颔首。“蹇君是不是觉得出海九死一生?”
蹇硕尴尬地笑笑。“千里之行,尚有水土不服、丧命于道的危险,更何况是海外?皇次子年幼,恐怕经不起风浪。万一有所不讳,岂不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你说得对。”唐平表示赞同。
蹇硕心中一喜,信心倍增,也觉得唐平顺眼了许多,至少不像某些人那样固执已见。
唐平随即又说道:“但我说的并不是现在。皇次子现在年幼,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呢?如果还不够,三十年之后呢?”
“嘶——”蹇硕倒吸一口凉气,顿时觉得有戏。
是啊,皇次子现在四五岁,二十年后就是二十四五,三十年之后就是三十四五,少壮之年,还有什么好怕的?
又没说现在就让他出海立国。
再说了,有二三十年时间,天子可以做很多事,为皇次子做好出海的准备。
最重要的是,只要皇长子立为太子,大将军何进就放心了,更不会阻止皇次子出海,说不定还能提供一点帮助。
如此一来,天子的压力就小多了,不用整天担心与何进发生冲突。
退一步,天地立宽。
高人就是高人,这一手以退为进,玩得漂亮。
唐平随即又做了一些解释。
海外建国的确不容易,可是比起内耗来,还是值得一试的。
本朝立国一百六十年,豪强世家互相婚姻,盘根错节,尾大不掉。土地兼并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流民四起,不管谁主政都很难解决问题。
党人也不行。
他们比王莽好不到哪儿去。
不出意外的话,大汉的内忧外患将在二三十年内迎来一场大爆发,就算能解决,也会元气大伤。
如果不能解决,那就不用说了,脚趾头也能想得到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汉家天命将终的谶言将会变成事实。
与其如此,何不另辟蹊径,尝试一下海外建国,为刘氏保存一些血脉?
如果汉家天命不绝,中原还能再次中兴,那也不是坏事。
海外建国,开疆拓土,刘氏开枝散叶,天子功德可以直追高祖、世宗和世祖。
蹇硕心中欢喜,连忙又问道:“若皇次子出海建国,唐君愿意随行么?”
唐平笑了。“我既不能统兵,又不能治民,恐怕当不得大用。不过我略懂道术,若皇次子不弃,我愿效留侯故事,竭尽所能,帮一点小忙。”
蹇硕连连点头,眉开眼笑。
——
许攸下了车,抖了抖衣摆,整理了一下袖子,刚要进门,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里面大步流星的走出来。没等他看清对方,对方已经看见了他,迅速转身,走到系马桩前,解开系在一旁的马,一跃而上,策马而去,只留下一个健硕的背影。
许攸险些被撞中,不由得骂了一句。“哪来的匹夫,如此无礼。这史子眇也真是,什么人都能见。”一边说着,一边进了门。
史道人站在中庭,正看着墙角的腊梅出神,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许攸,吃了一惊,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许子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许攸没好气的说道:“刚才那人是谁?好生粗鲁。”
史道人眼神微闪,笑道:“看你这心情,冀州的事不顺利?”
许攸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挥挥手道:“我先去找唐平,问几件事,回头再和你说话。”不等史道人答应,转身向小院走去。
史道人抚着胡须,摇了摇头。
许攸来到小院,径直登堂入室,来到唐平面前。
唐平和蹇硕说完,刚刚回到屋里坐下,正准备覆盘一下,看看自己有没有遗漏之处。见许攸突然闯进来,不免有些吃惊。
他的脱身计划刚刚进入最关键的环节,这许攸怎么就来了?
他不是去了冀州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唐平上下打量了许攸一番,见他风尘仆仆,神情憔悴,一副刚出远门回来的模样,更重要的是眉眼之间尽显焦虑,全无往日那胜劵在握的狂妄,这才稍稍心安了些。
“回来了?”唐平笑着问了一句,很含糊,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大。
“嗯,刚回来,有些事要问你。”许攸也没多想,开门见山。“你认识一个叫张牛角的人吗?”
“不认识。”
“那褚燕呢?”
唐平心中一动,迟疑了片刻,再次摇摇头。“也不认识。”
“杨凤呢?”
唐平再次摇头。“这些都是什么人?”
许攸冷笑一声,手按在了剑柄上。“你休要骗我,明明知道,却不肯说,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郭武听到声音,已经赶到门外,见许攸出言威胁,顿时浓眉倒竖,就要闯进来开打。
唐平及时伸手,示意郭武不要轻举妄动,现在还没到和许攸撕破脸的地步。
唐平眼皮轻挑,斜睨着许攸。“就算认识,又能奈何,何必要骗你?”
“可是你的神情告诉我,你知道他们。”
“我的确听人说过他们,但不认识,这并不矛盾。”
“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听荀文若说起过,与这个张牛角有关,还问我是不是黄巾中人。”
许攸神情稍缓,还剑入鞘,在唐平对面坐下,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你是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我不认识张牛角,也没听张角说过。当然,我追随张角的时间并不长,也许张牛角是黄巾,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唐平打量着许攸,笑了。“怎么,他闹的动静很大?”
许攸瞥了唐平一眼,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后,他又道:“最近这儿很热闹么?”
“还行。”
“都有谁来拜访你?”
“人还真不少,一时说不全。你要是想知道,我就说几个你认识的吧。”
“说。”
“皇甫嵩,袁术,何颙,荀彧,史侯,还有几个宫里的人。”
“宫里的?”
“有一个叫宋典的,对道术感兴趣。”
许攸冷笑一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倒是和阉竖谈得来啊。”
唐平笑了。“是啊,在伪君子和真小人之间,我更喜欢面对真小人。”他喝了一口水,又道:“比如你。”
许攸眉毛一挑,煞气满面,长身而起,手按在了剑柄上。“你竟敢说我是小人?”
“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你。”唐平放下水杯,双手按在木案边,随时准备反击。
和许攸这种人打交道,不能有一点大意,否则随时会有性命危险。
许攸更加愤怒,低吼道:“谁在背后诋毁我?我要杀了他。”
唐平应声说道:“袁术。”
“……”许攸顿时哑口无言,像泄了气的气球似的,整个人都萎了。
他和袁术互相看不惯,倒也不是秘密。
唐平见状,又道:“袁术说要去凉州平叛,也不知道走了没有。如果还没走,你不妨当面问他,看我有没有说谎。”
许攸色厉内荏,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还真不敢去找袁术对质,一来没必要,二来真打起来,他也占不了便宜。
话不投机,许攸自觉无趣,起身告辞。
唐平悄悄地吐了一口气。
他对郭武说道:“下次见到许攸,看我手势。我不让你出手,你不要轻举妄动。让你出手,就往死里打,要么他死,要么你们一起死,听见没有?”
决战的时刻快到了,要做好准备,不能再像今天这样。
郭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
许攸心中不快,回到正院后,也没心情和史道人闲聊,匆匆告辞,直奔袁府。
走到半路,他才想起来那个形迹可疑的壮汉,本想回去问问史道人,稍一琢磨,又觉得没有必要专门跑一趟,还是先回去向袁绍汇报冀州的事要紧。
他心里的事太多,一转念,就将这个壮汉给忘了。
来到袁府,直接进了袁绍住的别院,许攸又想起唐平曾说袁术要去凉州平叛的事,莫名焦灼。
来到正堂,袁绍正和陈琳、王谦说话,见许攸进来,袁绍立刻停住话题。
王谦起身告辞,与许攸擦肩而去,视若未见。
许攸的心情更加糟糕,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水。他上了堂,转身看着王谦的背影,沉声说道:“他是谁,竟敢如此无礼?”
袁绍咳嗽一声。“子远,这是大将军刚刚请来的长史王谦,故司空王畅之子,你要客气些。”
许攸转身,眼神不善地看着袁绍,眉头紧皱。“大将军爱慕虚名,尽辟些华而不实的名士入幕,于事何补?本初,你有机会,要劝劝他,莫要重蹈窦武覆辙。”
袁绍心中不快,招招手。“子远,且入座,说说冀州的情况?”
许攸入座,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冀北形势恶劣,除了之前就知道的张牛角之外,现在又多出来几伙人,其中有两人的名声最大,一个叫褚燕,一个叫杨凤,各有部众数千人,据说之前是山中的盗贼,现在也举起反旗,与张牛角呼应,声势搞得很大。
袁绍、陈琳闻言,吃了一惊,互相看了一眼,说道:“还真是被唐平说中了。”
许攸不解。“唐平又说了什么?”
陈琳叹息道:“你上次传回张牛角的消息,我们就让荀彧去问过,唐平说,张牛角应该不是黄巾,只是托黄巾之名,以后这样的人会很多……”
听了陈琳的解释,许攸一时无语。
他亲历冀州,远比袁绍、陈琳等人了解情况,知道唐平说得没错。
真黄巾不是被杀,就是自杀,剩下的屈指可数,可是兼并的问题不解决,流民就会源源不断的产生,托黄巾之名起事的会越来越多。
这是他们不愿意承认,却又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唐平提了一个建议。”
“他又有什么建议?”许攸按捺不住情绪,没好气的说道。
袁绍沉下了脸,垂下了眼皮,一言不发。
陈琳也皱起了眉头,对许攸的态度非常不满。可是袁绍不说话,他就只能代表袁绍发言,征求许攸的意见。
自从荀彧传话之后,他们一直在考虑这个方案。
“唐平说,或许可以将黄巾余孽流放到珠崖,让他们拓边垦荒,自生自灭。”
许攸一愣,随即问了一个问题。“那么多黄巾,谁来管束,唐平么?”
陈琳转头看向袁绍,袁绍抬起头,含笑说道:“唐平不行,他既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兴趣。子远,你觉得这个方案如何?若是可行,又由谁来负责更好?”
许攸抚着胡须,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个人。
“我听说,公路去要凉州平叛?”
袁绍笑了。“你消息真灵通,刚回洛阳就知道这件事了?”
“与其让他去凉州,不如让他去珠崖。”
袁绍脸上的笑容淡了,重新垂下了眼皮。
陈琳连连摇头。“不妥,不妥。子远,我有一个人选,你看怎么样。”
“谁?”
“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