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换了一身儒服,解了冠,戴着幅巾,重新入座。
“伯求,你来得正好,子远有消息来,一起听听。”
何颙点头答应,随即就座。
荀彧也在何颙身后就座,神态恭敬。
袁绍抬头,瞅了荀彧一眼,想了想。“文若,最近唐平表现如何?”
荀彧长身而起,拱手施礼。“日常读书,闲来静坐,偶尔论道。时有调侃之语,却无偏激之行,甚是安逸。”
袁绍有点意外,“哦”了一声,随即笑道:“我们忙得没有休息的时候,他倒是自在,令人羡慕。”
何颙也有些意外,侧身看了荀彧一眼,眼神疑惑。
荀彧眨眨眼睛,却没说话。
袁绍用书简拍打着手心,思索片刻,又道:“伯求,文若,子远有消息来,目前还没有发现甘英的踪迹。可是冀北却不太平。有消息说,有一个叫张牛角的正在聚集黄巾信众,有谋反的可能。为策万全,子远已经赶去查看,很快就会有详细的消息传来。你们方便时,问问这唐平,若他有心向善,能提供些消息,也是好的。”
何颙刚要点头,荀彧悄悄地扯了看他的衣角。何颙会意,立刻闭上了嘴巴。
荀彧再次拱手施礼。“唐平追随张角时间不长,后来隐居山中,恐怕与这张牛角没什么关联。再者,这张牛角可能并非黄巾之徒,只是托黄巾之名罢了。”
何颙心里一惊,直起身子,刚要说话,却被袁绍招手打断。
袁绍目光微闪,看向荀彧。“这话怎么说?”
荀彧不紧不慢。“一来张牛角以牛角为名,绝非缙绅豪族,当是流民;二来张角起事近一年,张牛角身在冀州,没有任何动静。如今黄巾被平定,张角兄弟被枭首,人心思定,他却聚众起事,可谓不智,与黄巾谋定而动相去甚远,想来不是一类。”
袁绍恍然,眼珠转了两转,又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唐平的态度?”
“唐平在洛阳,不知冀州之事。不过他之前有过类似的说法,与今日情形不谋而合。”
“他怎么说?”
“他说黄巾本以辅汉为旨,是以起事之时,不将尺兵。兵败之时,决意赴河,以死明志。此真黄巾也。但土地兼并之疾未除,流民四起,何止百万。此后数年,必有人托黄巾之名为乱,却非真黄巾矣。”
袁绍的脸阴了下来,垂下眼皮,一言不发。
何颙大惊失色,回头瞪了荀彧一眼。
荀彧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示意何颙稍安勿躁。何颙虽不明其意,却也清楚荀彧虽然年轻,绝非冲动之人,此举必有深意,只能暂时按捺。
袁绍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重新抬起头。“伯求,你上次说若唐平真有道术,不如用来增产,或许能稍解流民之患。这几次去见唐平,可曾提及此事?”
何颙心中一动,有点明白了荀彧的意思。
土地兼并是流民四起的根源,即使袁绍也不能漠视。如果唐平能解决这个问题,对袁绍来说,就是可用之材。
他点了点头。“未曾提及道术增产,倒是说到了拓边。”
袁绍眼皮轻挑。“拓边?说来听听。”
“他说流民四起,无非是地少人多。若想天下安定,就要恢复地人平衡。要么减人,要么增地。相比之下,拓边虽然辛苦,总比天下大乱、户口减半更合乎圣人之道。”
袁绍心中一动,眼珠转了转,嘴角挑起一丝笑意。他抚着胡须,微微颔首。
“此子虽不学,却有些见识。文若,你得暇问问他,东南西北,当往何处。”
荀彧应声说道:“向南。”
袁绍目光微闪,看向荀彧。
荀彧说道:“东有大海,西有雪山,北有沙漠,皆非可居之地。唯有南方温暖,草木繁盛,可以生民。南海之外,曾有珠崖、儋耳,后为西京所弃。今可复置,以安百姓。”
袁绍嘴角轻挑,似笑非笑。“这也是他说的?”
“是的。”
“伯求,你觉得可行否?”袁绍转向何颙。“若是可行,或许可遣他先行。”
“万万不可。”何颙、荀彧异口同声的说道。
袁绍笑了,将手里的书简放在案上。“为何?”
何颙回头看了一眼荀彧,然后向袁绍欠了欠身。“唐平对党人成见颇深,若有机会,必然报复。放他回太行尚且不可,又岂能遣之于珠崖?唯有困之于洛阳,用其智,束其力,方能保万全。”
袁绍不置可否,又看向荀彧。“文若,你说说。”
“喏。”荀彧也微微欠身。“彧亦以为不可。拓边是大功,移民是大德,如此功德,非大智大勇者不可。唐平虽有道术,却为人懒惰,恐怕担不起这样的重任。若非如此,又何必隐居太行山中,当初就要劝张角南行了。”
袁绍深吸一口气,连连点头。“文若,你说得有理。这唐平的确太懒了,年纪轻轻,就想归隐,哪里有一点弘毅之士的精神。复置珠崖、儋耳是大事,他做不来,还是留在洛阳做个寓公吧。”
他摇摇头,沉思片刻,又道:“文若,你准备准备,皇长子对你印象极好,大将军也很看好你,已经向皇后禀明,不日即将委任。入宫之后,好好辅佐皇长子,荀氏富贵可期。”
荀彧躬身再拜。
——
出了袁府,上了马车,何颙轻拍车壁,示意车夫去史道人宅。
马车缓缓起动,何颙闭起了眼睛,靠着车壁,轻声说道:“文若,你是怕我害了唐平吗?”
荀彧摇摇头。“我不担心何君,但是我担心袁本初。”
何颙眼皮颤了颤,睁开眼睛。“你觉得他有杀心?”
“唐平的诡异之处太多,有泄露天机之嫌。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袁本初欲为大事,不能不多加小心。若唐平不能为其所用,当然要除掉,以免后患。”
荀彧说着,看了何颙一眼。“何君,袁本初外宽内忌,你要多加小心。”
何颙无声地笑了笑,不以为然。“我们相交二十年,他还能猜疑我?文若,你多虑了。”
荀彧垂下了眼皮,没有再说什么。
——
南宫,嘉德殿。
天子刘宏背着手,站在殿前,看着皇长子刘辩带着皇次子刘协在阶下玩耍。
刘辩点燃了油灯,看着彩帛慢慢膨胀起来,变成一个大球,缓缓升起,这才将手里的细绳递到刘协手中。“阿协,这个灯就给你了,千万小心,不要被烫着了。”
刘协乖巧地点点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越飞越高的彩灯,眼中满是笑意。
刘宏看着两个儿子,略显青白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董太后走了过来,与刘宏并肩而立,看了一眼两个孙儿,轻哼了一声。“难得史侯有爱护幼弟之心,不像那屠户之女,一味骄横,早晚害了阿协。”
刘宏回头看了一眼董太后,伸手相扶。“母后,外面风大,你别受凉了,还是进殿去吧。”
董太后就势扶着刘宏的手。“我听说,最近皇长子进步喜人,皇帝甚是喜欢?”
刘宏苦笑。“母后,皇长子也是我的儿子,若他真有长进,担得起这天下重任,我当然欢喜。”
“你不担心他继位之后,何氏势大,外戚之祸再起?”
刘宏咂了咂嘴,没说话,只是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母子俩来到殿中就座,董太后又说道:“我还听说,皇长子有如此进步,是得了有道之人指点?”
刘宏轻轻点头。“是和一个道人有关,只是这道人的身份有些麻烦,据说是张角的弟子。”
“张角?”董太后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刘宏。
刘宏轻轻拍了拍董太后的手臂。“母后不必担心,我听张让说,黄巾之事有些隐秘,并不是朝臣们说的那样。你知道这年轻道人来洛阳,是谁经手的?”
“谁?”
“南阳许攸。”
董太后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变。“黄巾和党人有关联?”
“是的。只是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联,眼下还不清楚。”刘宏拍了拍大腿,一声叹息。“朝臣与内官们各有说法,互相攻讦,我也不知道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只能静观其变。”
董太后转转眼珠,冷笑道:“朝臣们能有什么真话。他们惯会结党,和他们一样的就是清流,和他们不一样的都是阉党。黄巾想必也是被他们利用了,这才反目为仇。”
刘宏惊讶地看着董太后。“母后,你也是这么想?我也是这么想的。”
董太后露出一丝得意,伸手拍了拍刘宏。“你看,还是我们母子心意相通,想到一处去了。皇帝,皇长子虽然是你的儿子,可是大将军却和党人走得太近。他若继位,只怕窦氏之祸再起。”
刘宏有些不快。“母后,窦氏有立我之德。”
董太后点点头。“我自然知道窦氏立你为帝的恩德,只是覆辙在前,不可不防。你希望皇长子即位之后,受外戚与党人挟制,形如傀儡吗?”
刘宏的脸色阴了下来,沉默不语。
董太后又道:“皇长子是你的儿子,阿协也是你的儿子,而且更像你。既然那有道之人能点化皇长子,同样也能成为阿协的助力。皇帝,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不可错过啊。”
刘宏眼皮轻抬,看了董太后一眼,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
“咸鱼兄,咸鱼兄,我又来啦。”刘辩欢呼着,一跃数步,直接跳上了台阶,身手矫健得不可思议。
正在室中静坐的唐平刚刚起身,刘辩就踢掉了鞋,冲进了房间,跳到唐平面前,炫耀地举着手里的几根竹简。“我算出来了,我算出来了。”
“你算出什么了?”
“要带一个人飞上天,需要多少彩帛。”
唐平眉毛轻挑。“是么,我看看,我看看。你可太厉害了。”
刘辩眉开眼笑,拉着唐平走到案前,将紧握在手中的竹简摊在案上,细细解说。
院中,四个随从匆匆跟了进来,两人上了台阶,走到廊下,两人留在院子里。
郭武从厢房里走了出来,与院中两人对视,随即神情戒备,反身从屋里取出一根木棍,绕过走廊,来到西室的窗前,警惕地看着院中的两人。
那两人相视一笑,却没动作。
站在廊下的两人看了郭武一眼,有些好奇,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低语了几句。
这时,刘辩叫道:“宋典,宋典,你进来。”
站在廊下的宋典应了一声,脱了鞋,走上堂,来到西室门口,躬身施礼。
“宋典见过唐君。”
唐平瞥了宋典一眼,晃了晃手里的竹简。“史侯说,这些是你帮他算的?”
宋典嘴角轻挑,露出不经意的笑容。“不全是,我只是帮了一点小忙。”
刘辩得意的笑道:“你看,我没说错吧。他是帮了一点忙,但不多。”
唐平招了招手。“请宋君进屋说话。”
宋典再次行礼,进了西室,在木案横端就坐,神态恭敬。
唐平打量着宋典,指了指案上的砚台。“宋君能否帮我算算,我如果想用这样的石头,做一个一丈长,五尺宽,一尺厚的砚台,大概会有多重。”
宋典愣了一下,盯着砚台看了一会儿,躬身道:“请唐君容我思量片刻。”
“无妨,好饭不怕晚。”唐平笑笑,拿起砚台,递给宋典。
宋典接过,反复端详,又闭目沉思。
唐平也不打扰他,继续和刘辩说笑,讨论能带人上天的巨型彩灯的可能性。
刘辩算出了一个数字,却无法实施。原因很简单,这个数字太大了,费用会很高。而且就算做成了,出于安全考虑,也不可能真让他坐着彩灯飞上天。
所以,他只能坐而论道了。
“算归算,做归做。算出来,不等于就能实现,会有偏差的。”唐平说道:“而且你也没必要一步跨那么大,先做一个能带动这块砚台的试试。”
“这应该不难。”刘辩从宋典手中抢过砚台,在手里掂了掂。
“重点不是难不难,而是校正偏差。”唐平说道:“算出来的数字只是理想状态,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不经过实践校正,再好的理论也是空谈。如果空谈可以成事,太平早就实现了。”
一旁的宋典听了,忍不住说道:“依唐君所言,圣人垂拱而治天下岂不是谎言?”
唐平笑笑。“你说的垂拱而治是昭宣中兴吗?是不是谎言,我不知道,但我想权臣们肯定喜欢这样的故事。”
宋典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