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皱起了眉。“你是这么看许子将的?”
“党人不都这个德性?”唐平没好气的扫了荀彧一眼。“自家兄弟尚不能相容,还有脸以君子自居,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荀彧一惊。“你说的是……”
“许靖。”唐平懒得和荀彧打哑谜,直截了当的扔出了证据。
荀彧哑口无言,半晌才苦笑道:“你说你隐居在太行山里,却对党人了解甚深,真是匪夷所思。”
唐平嘲讽道:“谁让你们党人名闻天下呢,我不想听也不行。”
“党人有那么多正人君子,仁人志士,你却盯着些许瑕疵不放。”
“你觉得是白玉微瑕,我却觉得这才是党人的本色。”唐平幽幽一声叹息。“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不会有背叛阶级的阶级。党人就是土地兼并的既得利益者,天下动荡的罪魁祸首,你们就算捧再多的道德偶像出来,也掩饰不了本质,解决不了问题。”
荀彧眉头紧皱,神情冷峻。
唐平缓了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呷了一口。“王莽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们更解决不了。荀文若,你想救天下,就要先放弃幻想,认清现实。要不然,就是白忙一场。”
“放弃幻想,认清现实就能救?”荀彧说道:“再次禁锢党人,这就是你的解决之道?”
唐平摇摇头,眼皮轻抬。“你有强烈的被迫害妄想症,这是病,要治。”
“什么症?”
“被迫害妄想症。”唐平重复了一遍。
荀彧琢磨了片刻,有些明白了。“你的解决之道究竟是什么?”
“不告诉你,告诉你也没用。”唐平垂下眼皮,打了个哈欠。“等你下定决心再说。”
荀彧欲言又止。
——
又过了两天,袁术再一次走进了小院。
“抬上来。”他挥了挥手,让两个苍头抬上一个箱子,摆在阶前。袁术亲自上前打开,顿时金光灿灿,险些亮瞎了唐平的眼睛。
满满一箱子丝帛,上面还摆着十只金饼。
“这是酬金,我袁术说到做到,绝不赖账。”
唐平点点头,移开了目光。
不是他视金钱如粪土,实在是太晃眼了。
袁术登堂,咂了咂嘴。“还有一件事。”
“说。”
“许子将虽然点评了我,却也闹得有点僵。现在不仅洛阳城,恐怕整个关东的士人都在骂我。”袁术摸了摸下巴。“有办法解吗?”
“你还怕人骂?”
袁术一愣,随即又尴尬地笑道:“平时也就罢了,最多说我是纨绔。这次骂得有点狠,我都成士林公敌了,恨不得杀了我。”
“许子将怎么点评你?”
袁术迟疑了良久,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说我是白骨衣锦,夜行道中。”
唐平眼神微闪,险些笑出声来。
这不就是“冢中枯骨,路中悍鬼”的另一种说法?
“你还笑?”袁术急了。“我被你害惨了。有人说,要将我变成真正的白骨,弃于道中。”
“你怕了?”
“的确有点怕。”袁术打了个寒颤。“你不知道,为了名声,不怕死的游侠太多了。如果杀了我,换取士林的认可,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心动。”
唐平走回堂上,坐了下来,沉吟片刻。“这些人恐怕不是今天才想杀你,是早就想杀你了吧?只是之前没有合适的理由,不敢公开说。这次有了理由,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说出口了。”
袁术一惊,脸色大变,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来找我,就是想活命?”
“嗯嗯。”袁术连连点头。
“我给你指一条路,走不走,由你自己选择。”
“你说。”
“别待在洛阳了,去凉州。”
“凉州?”袁术吓了一跳。“西凉人可比游侠狠多了,杀人不眨眼的。”
“你别急啊。你要是胆子大,就去凉州前线,随皇甫嵩作战。皇甫嵩用兵如神,百战百胜,你不会有事,还能跟着立功。你要是求安稳,就留在长安,为皇甫嵩主持粮草。既没有危险,还有好处可捞。”
袁术倒吸一口冷气,紧皱的眉头松了开来。“这倒是个好主意。”
唐平再一次打断了他。“你不要急,我还没说完。”
“你说,你说。”袁术恭敬起来,非常乖巧。
“这次平定黄巾,官职最高的将领有三人,皇甫嵩、朱俊、卢植,再加上一个半途而废的董卓,有一个是汝颍人吗?”
“没有。”
“其次就是曹操和孙坚,他们算士人吗?”
“屁。”袁术一脸不屑。“一个阉竖之人,一个商贾之后,士人哪看得上他们。”
“你看,黄巾之乱,汝颍士林无人可用。天下要是乱了,这些人有什么用?背诵《孝经》退敌吗?”
袁术一下子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别说,你还别说,他们还真能做得出来。”
“所以你看,早做准备,熟悉战场,将来真的有事,谁才是安定天下的栋梁?”
袁术恍然大悟,眼中出现了光。
“你现在协助皇甫嵩,与他麾下的将领结交,这些人将来就是你的部下。皇甫嵩之外,最善战的凉州名将就是董卓,他本来就是你袁氏的故吏。不听你的,听谁的?将来平叛成功,你带着数千凉州精锐回洛阳,耀武京师,还有谁敢对你不利?谁敢说你是士林公敌?李元礼当年,也不过如此吧。”
“有道理!”袁术听得大喜,一拍案几,站起身来。“我要去凉州,我要去平叛。”
——
“你要去凉州平叛?”
袁绍以为自己听错了,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着袁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破绽。
但袁术很真诚,眼神热烈而坚定,一点破绽也没有。
“是的,我在洛阳这么久,无尺寸之功,实在惭愧,不如去凉州,协助皇甫嵩平叛,也算是为国家效力,不枉这一身武艺。”
袁绍差点笑出声来。
袁术的武艺如何,他还是清楚的。打架斗殴没问题,上战场么,还欠一些火候。
真让他上了战场,活着回来的可能性不到三成。
当然,袁氏子弟,就算上了战场,也不可能冲杀在最前线,袁术也就是吹吹而已。
他应该是被最近的事搞怕了,不敢留在洛阳,想躲到长安去。
最疼他的叔母马伦就是扶风人。
对他来说,这也是好事。
袁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在洛阳也是个祸害,不如送到长安去,说不定还能起点作用。
如果他真能掌握一些兵权,对将来举大事大有助益。
“行,我去和大将军说,请他上书天子,安排你去凉州。”
“多谢兄长。”
袁绍眼皮轻挑,有些意外。
这么多年了,袁术也没叫过他几次兄长,不逊之辞倒是经常听到,明里暗里的说了不少。
“公路,这是唐平的建议吗?”
袁术犹豫了一瞬,点点头。“是的。”
“他还说些什么?”
“他……”袁术想了想,突然想起唐平关于袁氏境遇的比喻。“他说我袁氏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只能以静制动,以待形势之变。”
“以静制动?”袁绍心里一惊,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伏在案上,向袁术靠近了些。“仔细说来,不要漏过一句。”
袁术不敢怠慢,将与唐平交谈的前言后语一一说给袁绍听。
当时唐平没有明说,但他心里清楚唐平在说什么。
袁氏有意革命,对他们来说不是秘密。身为黄巾余孽,又是为张角等人讨公道而来,唐平当然也清楚袁氏有什么动向。
双方心照不宣,他知道唐平在说什么,唐平也知道他听得懂。
回家之后,他反复考虑过这些事,只是没敢告诉任何人。
现在袁绍要问,他才一五一十的说出来,看看袁绍是什么反应。
如果袁绍听了唐平的建议,那当然再好不过。
他其实并不希望袁绍冒险,更进一步。
袁绍赢了,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
袁绍输了,更惨。
这就是唐平说的,前有虎,后有狼。
保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尤其是对他来说。
四世三公的纨绔子弟,平平安安的位列公卿,不香么?
袁绍听完,缓缓坐了回来,手指轻叩案几,沉吟不语。
只是不时抽动的眼角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唐平知道得太多了。
一个隐居太行山的少年,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秘密?有些事,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一只手。
更让他不安的是,唐平给出的对策正中要害,尤其是眼前的袁术,几乎是量身定制,难怪袁术一下子就被他说服了,居然主动提出去凉州。
这么看来,袁术掌握了兵权,未必是福。
袁绍偷眼打量着袁术,犹豫不决。
他想将袁术赶出洛阳,图个眼前清净,又怕留下后患,将来尾大不掉。
还有一件事,该怎么处理唐平?
这个年轻人太危险了,而且不能为自己所用。
最近几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可是细想起来,却无一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树对手。就连何颙最近都有些变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同心同德。
他一心想让荀彧入宫,为皇长子伴读,得到了皇后和大将军的一致认可,正在积极运作。
真让荀彧成了皇长子心腹,将来成为朝廷重臣,对袁氏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荀彧可是阉竖之后,士林中认可他的人不多,倒是听说张让、赵忠等人很是欣赏他。
这一切,都是因唐平而起。
或许趁他羽翼未丰,除掉他,才是正理。
可是,该怎么做,才能天衣无缝,不会让何颙怀疑到自己呢?
“兄长,兄长?”见袁绍出神,袁术轻声提醒。
袁绍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掩饰地笑道:“啊,没想到这唐平还真有些见识,倒是出乎我意料。看来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也应该去拜访一下,问问前程,求一些长生药。”
“他说他不是神仙。”袁术摇摇头。“问计可许可以,长生药就别指望了。再说了,你尚未不惑,求长生也未免太早了些。”
“人生五十不为夭,不惑之年也不小了。”袁绍叹了一口气,忽然心里一阵不安。
没错,自己即将不惑,眼看着就奔五十去了。
过了五十岁,生死就难料了。就算还活着,精力也会急剧下降,做不得大事了。
时不我待啊。
或许,找唐平求些长生药还是可以的。别的不说,他那个胎息术据说就很有效果,卞氏练习之后,居然真的年轻了不少。
可惜许攸贪酒好色,什么也没练出来。
“你不要急,耐心等我消息。”袁绍再次吩咐。“这几天天子说要改元,大将军忙得很,未必能及时上书,或许要到年后了。”
袁术愕然,刚才袁绍还说没问题的,怎么一转眼又变卦了?
他这是怕我掌握了兵权,对他争位吗?
哼哼,越是如此,越是说明唐平说得有理。
这凉州,我是去定了。
——
一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许攸不在洛阳,何颙来陪唐平出行。
虽然不像许攸那样严防死守,声色俱厉,何颙也没给唐平多少机会,寸步不离地跟着,腰间的剑也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随时可以拔出来。
何颙年轻的时候就是剑客,身手极好,不弱于许攸。
他只是不像许攸那么好杀而已。
唐平很自觉,一直坐在马车上,甚至没有下来走一走的意思。
“一直坐车,不累么?”何颙主动提议。“下去走走?”
“这么冷的天,又没花,又没草,有什么好走的。”唐平拒绝了。“如今的洛阳城,让我恶心。”
“恶心?”何颙忍不住笑了。“你就这么嫌恶党人?”
“我闻到了烟火味,闻到了血腥味。”唐平一声长叹,心情低落。“何伯求,你开开恩,让我回太行山啊。我劝不了你们,也阻止不了你们。我只想躺平,做一条咸鱼,不想做烤鱼。这不过分吧?”
“过分,很过分。”何颙正色道:“你明知天下将大乱,为何坐视不管,眼睁睁地看着洛阳大火,看着数以千万计的百姓转于沟壑?当初为了黄巾俘虏,你可是不惜冒险出山,去劝皇甫嵩放人的。”
唐平苦笑道:“皇甫嵩可以劝,你们没法劝。皇甫嵩不想杀人,只是迫不得已。可是你们在乎普通百姓吗?为了你们的宏伟大业,你们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谁说我们党人不在乎普通百姓的死活?”何颙变了脸色。“党人奋不顾身,与阉竖斗争,不就是要为天下百姓求一条活路?”
唐平收起了笑容。“不要你们那么卖命,只要你们能让出一些兼并的土地,让百姓有地可种,就能活下去。你们做得到吗?”
何颙冷眼瞅着唐平。“那你说有办法,就是杀了党人?”
唐平同样报以冷眼。“你们党人都一样,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