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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仙的故事是纪伯伦讲给约书亚听的。
纪伯伦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故事书,装模作样地盘起腿,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能攒够十颗自己换下的乳牙,再用白色的布袋装起来挂在房间门上,和写着自己最希望实现的心愿的纸片放在一起,晚上牙仙就会穿过窗玻璃,悄悄取走牙齿以满足其主人的那个愿望。
“这位听上去好像是圣诞老人的翻版欸。”约书亚是第一次听说牙仙这个人物,他从纪伯伦的手中把书接过来,又放回书架的原位处。
“呃嘛,但是——她需要取走你的牙齿,而且要十颗,才能有力量实现。”
“所以说,请她实现愿望要比圣诞老人麻烦一点——”
“圣诞老人很少能真的实现你的愿望吧。”纪伯伦又表现得像是很了解圣诞老人一样,“可能是因为他每年都需要工作,所以只能省着消耗能量,或者因为工作太累了导致不怎么上心——但是牙仙对于每个人只能最多满足一次心愿,所以绝对能实现的!”
约书亚隔着脸颊抠了抠牙齿:“那多出的牙齿还能再请她实现另外一个愿望吗?”
纪伯伦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那你现在集齐了多少?”
纪伯伦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拳头大的白色小布袋:“我记得已经有七颗了,也有可能是八颗——嗐,还只有七颗。”
“但是我看你的牙齿快要都换完了,你还记得有哪几颗没换吗?”约书亚跳下床,走到书架靠窗的一侧,搬下来厚厚的字典,又吃力地翻开到介绍牙齿的那一页,铺开在床上。
“哼,都怪妈妈,她告诉我的时候太晚了。”纪伯伦没心思像约书亚一样耐心地趴在图片上研究牙齿,朝后仰倒在床头板上。
约书亚仔细回忆了一会,然而他已经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他不知道纪伯伦最后有没有集齐十颗牙齿,但是自那以后他们很少再谈过这个话题,直到纪伯伦开始收拾要带去学校的东西时,约书亚才重又瞧见那个白布包。
“天呐,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之前是说要集满多少个牙齿来着?”纪伯伦在抽屉的很深处掏出那袋牙,惊讶地自语道。
约书亚愣住了,他以为对方是在问自己收集了几颗,又或者试图回忆自己当初预计能再换下多少,但是问题似乎只是在问需要多少颗才能实现愿望——他没想到纪伯伦会忘记这件事,哪怕纪伯伦经常忘记昨天吃的早饭是什么,又或前天晚上有没有拿错自己的牙刷刷牙,但是约书亚还是没预料到他会忘记这个。
“十颗吧,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约书亚说话间帮忙把叠得老高以至于快要倒塌的纸堆分成两摞,“现在里面有多少呢?”
“九个——有一点可惜,不过也无所谓啦。”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纪伯伦还是把袋子小心得重又扎好,转而停顿了一下,“算了,留着好像也没什么意义,麻烦你帮我扔了吧,我现在还得收拾些其他的东西,有些腾不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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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海伦就行,我刚来这里不久,现在在教低年级的写作。”
海伦小姐没像纪伯伦沿走廊遇到的其他女士一样穿着高跟鞋,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棕褐色的短筒靴,搭配着墨绿色方格花纹的及膝裙和棕灰色的上衣,显得风格比较别致。
“在这里向左拐弯可以去到北区的学生宿舍,刚才你们进来的那个门连着操场——我想你们应该已经见到了,事实上除了那个专门用来跑步和踢球的场所,学校还在规划一些额外的室外运动设施——哦,这个就是我教的班级。”
肯德里克夫妇一边应和着那位小姐的介绍,一边时不时地称赞着学校的环境。
“所以即将入学的,是这两位小公子吗?”在快走到学校礼堂时,海伦小姐回头朝约书亚和纪伯伦微微一笑。
“您可能误会了,可能主要是这一位,另一个是亲戚家的孩子——纪伯伦,跟你以后的老师打一下招呼吧。”肯德里克先生在夫人张嘴急欲解释前,抢先一步说道。
纪伯伦挥了挥手,而约书亚尴尬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那,另外一位是,有确定未来就读的中学吗?”
“还没有确认,今天也是带他参观一下,回去还要看他的意愿。”夫人这次更快地回应。
“哦,好的,没关系,欢迎更多的家长与孩子选择信任我们学校。”海伦小姐仍然有些疑惑,但转移到了其他话题上,“这是我们学校的礼堂,入学之后的新生典礼和一些之后的重要活动,都会在这里举行——现在里面在举行这一届学生的毕业庆典,前面正在致辞的就是我们校长,如果你们能看清的话。”
约书亚没有上前,而是站在大门和墙壁的夹角内,朝着四周漫无目的地张望着。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是在找洗手间吗,我稍后带你去吧。”海伦小姐瞧见了缩在旮旯里的他,“没关系的,有些紧张很正常,很多同学第一天来也是这样,慢慢就会习惯了。”
约书亚意识到尽管如此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摇了摇头,便把头低下。
其实最开始他根本没想一同前来,更没想到要进来参观。早在很久之前,甚至比肯德里克夫妇告知要给纪伯伦报名这所学校之前,约书亚就已经得知自己以后并不会来这。哪怕纪伯伦的母亲没有很歉意地向他解释诸如费用、手续、资格之类的概念,他也理解自己不适合考虑这种可能。事实上,在约书亚来到奥布莱恩之前,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清楚如今的学校是何种样貌了,但是仅凭第一眼这里还是有些惊讶到他。
至于为什么约书亚还是出现在了这里,肯德里克夫人认为直接将他丢在家中有一点过于冷漠,先生则认为哪怕不会来这就读也可以随同参观拓展眼界。
而纪伯伦,对于父母的这项决定非常不满,觉得不应该俩人就这样分别去到不同的学校。
“这不公平,为什么约书亚不能一起来,你们这样对他太过分了。”
无论他的父母如何安抚,纪伯伦对于这点一直耿耿于怀,后来肯德里克夫人找到约书亚,希望他能跟自己的孩子解释一番:“这样的请求可能有一点不顾及你的感受,但是关于这件事,我想只有你说的话他可能比较能听得进去,希望你能理解,毕竟去到那里对于他的学业更有帮助。”
所以后来约书亚找纪伯伦说了很多,例如“没关系的,以后放假还能回来,我们再一起玩”,或者“你要是想去到知名的大学,你不是还说要写作再出书的嘛,那肯定要去好一些的学校才行”。
“我有告诉你我想要成为作家这件事嘛?”纪伯伦有些记不起来,但他确实一直如此想着。
“肯定有过,不然我还能怎么知道,大概你自己忘记了。”约书亚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对方跟自己坦露过未来的构想,但是潜意识里这似乎是个不争的事实,就想一些课本上的原理一般,他好像自开始就铭记着。
但是这些话并没有让纪伯伦真的释怀,因为大部分都是父母般的说辞。
“再说了,就算一道去,也有可能不是在一个班级吧——如果不是的话,平时上课以外,也很少有能见到面的时间吧,这么想想是不是和在不同地方没什么区别了。”
纪伯伦沉默了,他没想过这点。
再之后他就同意了。肯德里克夫妇没料想到纪伯伦态度转变如此之快,甚至约书亚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究竟是自己说的哪一句话发挥了作用。
“词典之类的就不带了,学校图书馆应该会有,或者去找老师大概也行。”纪伯伦正对着一张纸片做着最后一遍清点,“课本要等到开学之后才好考虑,好像除了文具和衣服也没什么需要带走的。”
“生活用品也都收拾好了吗?”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晚上我和你爸再整理一下被褥和其他睡觉需要用的。”
“你什么时候去啊?”印象里,约书亚似乎还没有问过对方住去学校的日期。
“本来是计划今天走的,但有一些报名的东西还没有准备好——我在想大概可以明天走,或者后天,明天人可能会很多,后天离开也许刚刚好——这样子明天我们可以去书店旁边的面包坊,他们好像又开始卖樱桃果馅蛋糕了,上一次我们一起只买到一个的那种。”
约书亚停顿了一下,他以为昨天才开始收拾行李应该不会很快就走,没想到日程制定得这么早。
“好啊,可能是樱桃最近开始收获了。”约书亚从来没把各式各样的点心或者其他食物放在过心上,现在也没什么心情考究何种口味。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恍惚,但下一刹那又从那种虚晃的飘荡感中被振回阻力迫人的现实之中。
“咦,你还没有丢掉这个吗?”纪伯伦看见还放在桌角的白色布袋。
“我还没有扔掉,其实本来是想告诉你的,但是你一直在收拾东西。”约书亚本想把它放进自己的抽屉作为纪念,但刚刚一出神就无意间撂在了一旁的桌柜上,“我又数了数,好像有十颗的——你昨天是不是太着急数岔了。”
“真的吗?”纪伯伦既抱有怀疑但也难掩惊喜,“可能是太着急的缘由,昨天要处理的东西太多咧——三个、六个、九个,十个,好像是对的——所以说我其实是攒到了十颗,但是一直没想好愿望么。原来是这样,这样就说得通了,居然是一直没定下心愿嘛,有点搞笑了。”
“那你还打算许愿吗?”
“既然都满足了,总得试试看——呜,不过后天都要走了,最好今晚就得挂出去才行。”
“打算许什么愿望呢?”
“居然到现在也还没有想好,唔,不过愿望要说出来的话——”纪伯伦一直盯着手头的布袋,一直都没有面朝着约书亚,这才转身想寻求对方身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对方的眼眶好像红红的。
“我是说,约书亚,你觉得,如果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就失灵呢。”
***
约书亚第一次见到这个地方时,误以为成一家摄像馆,亦或是时装店,毕竟除了门口贴着的“克里斯蒂娜面包店”字样外,他没找到任何和面包、蛋糕,甚至食物相关的线索——整个店铺窝在略低于外面台阶的洼地中,门框和窗户覆盖着一层大半皲裂的亮蓝绿色漆皮,门框的四角和窗棱上修饰着些许浪花形状的条纹。后来约书亚偶然间问起过瓦伦娜姑妈以前那个位置是什么建筑,对方告诉他是一个新潮的理发店。
“严格来说,不仅理发以及烫发,还会给一些歌剧演员,或者是名流政客打理造型。”
“那后来为什么变成面包店了?”
纪伯伦没忍住笑了:“那肯定是生意不行,只能关门了呗。”
但是新开的面包店确实生意好到吓人。不谈那些柜台上定制的生日蛋糕、节日蛋糕,每天早上、中午和晚上出炉的各式面包稍晚一些都只剩边角料了。那些口味不错价格也实惠的品类哪怕全年供应,依然是很难抢到,所以大部分常客真要买到特定的种类,往往会提取预订。当然,纪伯伦偶尔也会央求母亲订一些新推出但只卖一段时间的点心,尽管这类往往都早早订购一空。
“不行,我看席勒和安妮他们都吃到了,我们晚上直接去买吧。”
“不是说都被订完了嘛,我听见你妈妈昨天告诉你的。”
“会有一批单独留给到店顾客买的,我们下午就去,等晚上那一批出炉。”
“嘿,那晚饭怎么办?”
纪伯伦也没管约书亚更多的借口,拉着他就出门去了。
——“非常不巧,两位小朋友,但是樱桃蛋糕已经卖完了。”
“没事,那我们等到晚上好了。”
“你恐怕要失望了。因为樱桃快要下市,早上的那些是这段时最后一炉。”忙着应付纪伯伦步步追问的年轻姑娘一边清洗着手背的面粉,一边绕到展示面包的货架旁。
“啊,怎么这样——”
姑娘有些慌了神,意识到可能会有不小的麻烦,赶忙望向站在一边的约书亚,后者只是抿着嘴,耸了耸肩,意思是如果纪伯伦要想赖在这自己也没办法。
“莎伦,怎么了?”身材微胖的一位妇女从后间闻声走了出来。
“我说樱桃蛋糕卖完了,但是他很想要的样子——”
妇女用左手腕抹了抹眼角的面粉,再拍了拍手,撤下身上的围裙:“别担心,小朋友,明年我们还会做的。”
但是,或者说不出约书亚意料,纪伯伦一脸愤懑,而且并没有要乖巧地离开的意思。
“莎伦,预订的那些都取走了吗?”
较年轻的那位指了指空旷的货柜:“都拿走了,除了你刚才要我处理掉的那个有点败相的,要不然你问问他想要嘛。”
纪伯伦没听见后面的话,只知道还有一个,眼神刹然亮了:“能吃就行,要呢要呢!”
看上去像是店主的妇女噗呲一声笑了:“做那个时剩下的樱桃不够,本来是想将就个小的卖,但是面饼也没捏紧,烤出来就散架了——看你的样子恐怕想吃很久了,这个就送给你吧,以后多来。”
纪伯伦没觉得哪里不好,很开心地接受了,表示不用袋子马上就吃。
“呃,这个没有平时卖的大,可能不够两个人分——所以你旁边的朋友只是陪你来买的吗?”
“不是不是——”后知后觉的纪伯伦意识到没法掰成两半,急忙攥紧约书亚的肩,“那我们来猜拳吧,谁赢了吃,怎么样?”
“不用哈,我没有那么想吃,你吃好了。”约书亚本以为对方马上就能解决,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别这样,那你陪我出来不成我欠你的了?”
“我没有那么想吃,真的——”
“那你肯定就不会跟我出来了,平时谈到买衣服什么的,你从来没有这么轻易。”
约书亚感觉一下子被看穿了,心虚得脸涨得泛红。
“嘿,我说,你还挺乐于分享,没想到啊。”店长显然觉得纪伯伦有些有趣又有些捉摸不透,“那我问你,要是你辛辛苦苦得来的蛋糕被你朋友吃了,你心里真过得去?我这可真没有了。”
“那就明年再来买好啦,你不是说明年还会做嘛。”
想起去年的场景时,约书亚已经吃完早餐,正坐在客厅等纪伯伦醒来。因为昨晚大家都睡得很迟,至少对于约书亚来说多少有一些难以入眠,所以他们约定下午再去。
“明天应该没什么事情,我们下午去,买到了晚上再回来。”
肯德里克夫人也在清点行李,尽管需要带去新学校的物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他们也可以随时前去看望,但她仍有所顾虑。
“约瑟,我知道,但还是很抱歉——”不知道是因为看见约书亚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有些久而希望找些话说,还是真的心藏许久,肯德里克夫人还是停下了手头的事情。
约书亚还在记忆里巡游,含混地回应了两声。
“我是说,我们也没有给你庆祝过生日,圣诞节也还早,作为即将升入初中的纪念,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或者一直很想要的?”
夫人一连串的语句总算把约书亚的思绪拉了回来,但是他并没有听清前半段内容:“什么愿望?怎么了吗?”
“你就没有什么一直怀有的愿望吗,比如一套积木玩具,或者去一趟游乐场?”
约书亚苦笑了一声:“可是纪伯伦要走嘞,没有他,这些玩的有什么意思。”
对方一时语噎,便没有继续谈论。约书亚本以为会被引导至某个既定的事情上,没想到对话戛然而止,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有些出言不当。
下午时分,纪伯伦告诉约书亚自己临时有些其他事情,便想让后者一人前去。
如果是以往,约书亚大概率直接将此事抛至脑后,但现在,也许是去年猜拳输了最终没尝到确实有些可惜,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断警示自己又要逐渐习惯一个人生活,总之他还是去了。
其实一年里他们也来过不少次,大多数情况不会自己买,一般物色到心仪的新品便让肯德里克夫妇下班时带回家,只有偶尔几次是用彼此攒下的零花钱买些填填肚子。
去年在这的莎伦小姐自那没多久便离开,店主克里斯蒂娜夫人抱怨说以她所见,接她回家结婚的对象并不可靠。后来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在这暑假期间打临时工,因为偷了不少店里的商品最后被赶走了。然后是里尔克老爷,没到半年时间就不太能行动,便住去养老院了——现在店里是马克先生,当然还有店主。
约书亚并没有多少能和他们聊的——平时他们也多是爱打趣纪伯伦——于是买到蛋糕后便打算回家,碰巧书店没有开门,到家时似乎并没有离开多久。
但是推开门的瞬间,约书亚感受到气氛有些不对。原本放在客厅桌面上的许多物品都像是被人掀到了地上。刚推开门,肯德里克先生就从房间露出半身朝着他怒气冲冲地喊着“你还回来——”,但旋即又转回房间。他的身后还有隐隐啜泣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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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德里克夫人比所有人,甚至所有人想象的都衰老得更快。
“我想这下子可能需要你照顾我很久,你可以直接叫我‘艾斯琳’,或者‘艾斯琳姨妈’,我觉得都不错——不然现在的我,可能没法理解你是不是在跟我说话,约书亚。”肯德里克夫人说话的时候甚至需要在句中稍作停顿,才能平缓地讲完句子。
大家都知道艾斯琳比同龄人要老,但是只有约书亚能感觉到她衰老得有多可怕——她已经完完全全瘦得只剩下枯槁的骨架,浑身的皮肤褶皱得如八十岁的老太,而她在前年才刚刚见到自己第一个孙女的诞生。
“别告诉纪伯伦好嘛,如果可以的话,要不然我当时化的那么长时间的妆,就白费了。”
约书亚点头答应了,但自己也很久没有再联系过对方。
艾斯琳也意识到了这点:“你们,从小菲奥娜出生之后,还有再联系过吗?”
“有的,只是普通的电话而已。”事实上并没有。
夫人半信半疑,但还是接过来约书亚刚泡好的麦片——她的牙,以及她的口腔肌肉,都已经很难消磨硬质食品。
“口味怎么样,我稍微加了点超市买的樱桃干,但是弄成了碎末。”
“——你们以前可不这样。”肯德里克夫人浅浅尝了一口,“还不错,如果你还相信我能,很正常地品尝出味道的话。”
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变故,也并没有查诊出严重的疾病,但是艾斯琳就是从某个时间节点,猛然迅速变老,而肯德里克先生还仍在上班,以至于现在她只能由约书亚照料。
“你知道的,约书亚,我一直没什么脑筋——”
“不用再叹气了,夫人,今天你已经提起过两次了。”约书亚试图把她搀扶到阳台,但对方似乎还有其他的话。
“无论如何,有时间还是多联系联系纪伯伦,也替我问好。”
“知道了,夫人,想去阳台吗,还是打算去房间休息?”
“我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多联系你儿子?”
“再上一句。”
“呃,你说你不太记得事情,头脑有些昏——”
“哦,我是说,你们以前可不是这样——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你们以前天天都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太清楚以前和你有没有说过,但是在你来之前,纪伯伦并没有那么——听话?”
约书亚觉得还是让她继续回忆比较好,尽管他昨天和她商量好等会要带她去体检。
“他以前根本不怎么听我的话,和他父亲也经常拌嘴。我给他讲过各种故事让他乖些,比如不要随便玩火,会被恶鬼咬断脖子;比如换牙的时候忍一忍,因为换下的牙可以找牙仙实现愿望。。。。。。”
“你还记得这些啊,应该过去很久了吧。”
“我本该都忘了,只是昨天,我刚好看到床头柜子里的一袋牙齿——应该就是小时候说给他听的吧。”
约书亚有点惊讶:“我有点好奇,那他袋子里写了什么愿望?”
“所以说他把我随口编的故事也告诉你了?”肯德里克夫人难得地张嘴大笑,“那他没告诉你他写的愿望吗?他写的是‘替我给约书亚实现一个心愿’——你们那时候感情还真好哈。
”
“给我实现愿望吗?那我怎么不知道?”约书亚觉得艾斯琳像是有些神志不清,又或是故意哄骗自己。
“你不知道也正常,因为要求没有达成吧,我看里面只有十颗,我应该说的是——十二?还是十五颗来着——但是我当时应该是仔细定了个数字的,他没换的牙齿不够的那种。”
十颗。约书亚心里似乎比谁很清楚。
“那你是怎么找到那袋牙齿的呢?”
刚才还很有信心的肯德里克夫人一下被问住了,回忆了很久:“这我有些不记得了——也许是哪次收拾东西发现的。让我想想,可能是哪年圣诞节前的打扫卫生?又或者,好像是,哦,我记得好像是那次,要给他报名中学的时候,就是那个时候发现的。对,应该是那个时候,当时不是收拾了很多行李,打算带过去,结果最终没去成。”
时间又似乎是对的。这下约书亚心里也不清楚了。
“你还记得当时为什么没去成吗,是什么条件没有达成?我还记得纪伯伦和他爸,大吵了一架,他父亲也没少指责我。”
这约书亚就更不知道了。
艾斯琳见这事聊得有些久,对方没什么兴致,便转到了另外一个话题上:“那如果数量够的话,你那个时候会许什么愿望呢?“
“什么愿望?怎么了?“约书亚还在回想当时的经历,但记忆确实像缺失了一般。
“我是说,那个时候,你就没有什么一直想要实现的愿望吗,比如一套积木玩具,或者去一趟游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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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奥娜接过我磨好的咖啡,只喝了一口便搁在书的旁边。
“这些故事里,你觉得完全发生过的,大概占多少?”我带起老花镜试图查阅今天的报纸,但她似乎依然执着于她父亲的那些老故事。
“我不是他,怎么保证那些事情我都经历过?要我说,是不是真的并没有什么所谓。”报纸上报道了一架失事的飞机,和当地的抢救状况。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我想知道哪些是真的,这对我很重要——”她快速翻找起来,“那这些提到你的,你总有所了解吧——”
“你指的是哪个?”飞机是在降落时发生了故障,死亡两人,十几人受伤,还没有找到事故原因。
“比如这篇——《亲爱的牙仙》——就是你让父亲他不去那所学校的事情。”她很快翻到了一篇,“你肯定看过,我看里面还夹有书签。”
“你觉得是不是真的呢?”当地政府强力谴责该家航空公司的检修制度,并宣称即将采取调查措施。
“我问过他,他说一直和你上学到高中,后来你没读大学才分开。”她终于想起来继续喝快要变凉的咖啡,“所以,从结果上来看似乎是真的——”
“故事里怎么写的,我有些忘记了。”报纸上并没有刊登伤亡人员姓名,大概率等到下个星期就不会有人还记得这件事。
“就是他集齐了十颗牙齿向牙仙许愿,希望牙仙能实现你的一个愿望。如果我理解的没错,最开始牙齿应该是不够的,然后你偷偷塞了一颗。然后是——挂在门上的袋子被我奶奶拿到了,她问了你的愿望,你说不希望我父亲去远的学校。再后来的话——就是——他和爷爷吵了一架,最后没去。”
我逐渐有些印象,第一次看到时我也有些新奇。
“大概就是这样,所以说是真的吗?”
“是不是真的,看你是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她眨了眨眼,随之表示无语。
“如果你想问的是,那会儿发生了什么,现实是他知道我不会一同去之后,就回绝了你爷爷的这个想法。”
“就只是这样?那牙仙呢,有这样一个故事吗?”
“在这之前我是没有听过。”
她低下头去,一口气喝完了杯里剩下的,便没有再提问。
“可能很扫兴,但确实如此。”
“这里面,这么多篇故事中,就没有一篇从头到尾都真实发生过吗?”
“菲奥娜,哪怕它们所有的都是真的,对你的将来而言,也没有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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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一会咬着钢笔帽,一会又盖上,然后很笨拙地想要把整支笔都流畅地转动起来。
肯德里克夫人在前院晾晒着昨天两个孩子换下的衣服——她很明显地感觉到有一件的墨水印渍要更多一些,尽管她已经早早提醒过很多次,尽管她也如此时此刻一般警告过很多次——
“纪伯伦,下一次再把墨水沾得浑身都是,我就不给你洗了——我保证这是我说的最后一次!”
纪伯伦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不留神就把钢笔甩了出去。钢笔从手掌心飞了出去,笔尖划过约书亚的左额头,又把蓝黑色的墨水溅了对方半脸
“啊,约书亚,对不起——”纪伯伦眼神显得十分慌张,“糟糕,明明刚刚都写不出字了,怎么墨水还洒了出来——约书亚,有没有弄伤你?”
约书亚这才从睡意中清醒,有些懵懂地把笔递了回去,抿了抿嘴希望对方小心,转而用右手去抓取课桌上的纸巾。
奥布莱纳初冬的晨风并不十分凛冽,阳光也温和舒适,今天是圣诞前难得的好天气。要不是突然这么一出,约书亚可能要继续趴在杂志上睡到晚饭时间。
杂志有些是肯德里克先生订的,比如约书亚正翻到的这一页,讲述的是历史上发生过的空难——先生今天一早就出去买食材,打算明天招待同事米歇尔一家。
另外一些杂志——更多的是画报——则是纪伯伦自己爱看的。事实上,他正反复修改着的,就是打算投递其中一家报社的文稿。
“唔,感觉差距还是有不少。约书亚,我今天不想再写了。算了吧,等明天认真地修改一下再寄。就这写的怕是得被别人笑话。”
约书亚瞥了眼那本报刊——纪伯伦之前告诉过他,是一家收纳儿童文学以及青少年作品的杂志。
“你都写好了,总得试试看呀。”
“话是这么说,但要是被退回或者拒绝了,我不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心思再写——”
约书亚觉得下一次再投应该没有关系,但后来才意识对方想说的可能是“没有信心再尝试”。
纪伯伦一边努力地帮约书亚擦拭刚才挥洒到脸上的墨渍,一边转身小心地把文稿夹在一沓纸张的中间。
约书亚看着他,突然心中有个疑问:“嘿,你知道牙仙吗?”
“牙仙是什么?什么精灵吗?听上去是那种会偷走你牙齿的坏家伙。”
“哦,应该不是这样的。”
“你什么时候听说的——不会是刚刚睡觉梦到的吧。。。。。。”
“我刚刚睡着了?”
“我看你一动不动地大概过了半个钟头。”
“我不记得了,可能是刚刚梦到的。”
“怎么了,很可怕嘛?”纪伯伦擦完墨水的印渍,发现对方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你没事吧——你脸色不太对。”
“哦,没什么,纪伯伦,如果以后我这样子一不小心睡着了,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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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醒我——”
“——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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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
如果我被轰噪充耳叫醒我
——此乃假
亲爱的
如果我被褪色蒙蔽抓紧我
——为虚妄
——可是我的朋友
如果你看不见我的面庞听不见我的声响
我如何告诉你
别害怕
2025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