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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奥娜说,在奥尔森夫妇那里定的房间下周三到期,在那之前她可能会再来一趟,离开紫金港时就不再绕路来访了。
“我一直很好奇,他们给我取母亲一样的名字时,你就没有试图让他们换一个吗?”直到小菲奥娜第五次来,她仍然念念不忘这个问题,“比如莉拉,索菲亚,或者凯瑟琳?”
我尽量用不同的词语表达我最初的意思,因为我很清楚她只是不能接受否定的回答:“那个时候大家都很高兴,我想是因为有更多值得开心的事情,就没有很仔细地去考虑这个——”
“老天,你们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她用薰衣草香味的纸巾轻轻包住吐出的樱桃核,又从提篮里挑出另一颗,“他们如果那么忙,那我就不应该出生才对。”
她比前几次来时都显得更急躁——我猜想,大概是因为真的要离开这,但是还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当然可以说,“哦,你那对异常固执的父母老早就想着给你安上这个名字,以至于我心目中最好听的那个被他们矢口否决了”,只是她自己也明白这不是真的。就算我费尽千方百计让她相信了这件事,我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她的母亲会那么早去世,为什么他的父亲自那以后变得疏远冷淡。
“你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我还是希望她离开前能有一个不错的心情,尽管看上去那不太可能。
“我从奥布莱纳大学休读了一年,大概再过几个月就该回去读那些老木头了。”她一声不吭地吃完了一簇,只是拿手象征性地用力擦拭了几下,并没有用清水冲洗,“不过我不太想回去读完,靠老爹那些书卖的钱,随便去个服装商店或者银行找个消磨时间的工作,应该够我生活。”
纪伯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所期待的。
她上一次离开时,我问有没有什么需要的纪念品,或者屋子里她想要的东西,她笑了笑回道大概都用不上。现在她在客厅和书房间转悠着,忽然停下了脚步,我以为终于想好了带走什么。
“是这个房间吗?父亲书里写过的,你和他以前来紫金港住的那间。”
“我不太记得了,也许是的,但是这里房间不少。”
“我想我终于能确定是这儿,因为其他几间他都有描述过,而且直到现在变化不大——”门没锁,她也没询问我意见就推开了门,“但是他也没有具体描写过,所以,也只是知道而已。”
看上去她并不需要我讲些什么,更像是沉浸在对她父亲,或者说对她父亲文字的回忆当中。
“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她突然回头半带恳求半带责怪地说,“如果我知道你真的还住这里,如果我知道这里有空房间,我就不用麻烦去旅店了。”
“我不知道你会来,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的。”虽然是调侃,但最初我确实很惊讶。
“你应该早一点的,至少你应该偶尔发封信件给我们,再怎么样,至少在你离开前也要通知我们,尤其是我父亲。”她听起来确实有些生气。
我没法回答,调转了身,直到听见她哧了两声。
“你知道吗——”我以为她在呜咽,但事实上她更像是坏笑,那种看穿了你的计谋而且深有同感的自得,“你们其实,都不止一点自私。”
奥尔森先生路过时告诉我,因为下雨,小姑娘不打算再来了。他大概是觉得细微的雨点确实构不成很大的障碍,于是揣度到可能是车程改期要匆忙整理行李的缘故。
在他们夫妇俩想得起来的时候,偶尔会为我带份报纸,亦或远客捎带的异乡茶叶,又或是葡萄酒之类。旅店的前身本是安东尼姑父收获季节给临时工安置的舍间,在他去世后艾莲娜并没有和我现在住的主宅一同保留。
上一次瞧见这栋房舍还是奥尔森太太邀请我观览的时候。他们决定把墙壁漆为淡棕色,购置了彩绘玻璃和巴洛克风格的吊灯,还招了一位年轻的小姐为住客打扫卫生。
“我猜你想找新来的小姑娘——她叫什么来着,一个很常见名字,”奥尔森太太有那种可以凭空生发更多言论,或者将简答的句子无限展开的才能,“菲奥娜是吧,菲奥娜·肯德里克,我其实一直想问,她和是什么关系?”
我没理睬她:“她住在哪个屋子?”
“二楼靠东那一排的倒数第二间,”她抬起眼,越过镜片投来焦急的目光,“哦,她不会是你的孩子吧?”
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打断她:“侄女,很少来。”
我不知道菲奥娜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但还是决定在一楼的公共客厅等一会。客厅靠门一侧有几册最新的杂志,还有供客人自取的简易纸质水杯。
“她可能是打算去费巴伦湖看看,天哪,到底是谁最终给它定了这个名字,我还是宁愿称它‘西湖’。”奥尔森太太希望展开新的话题,“她离开的时候问我,灯塔在哪,我想可能是想去那看看。”
这个时候奥尔森先生也回来了,他摘下老式的黝黑宽檐帽,询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比如红茶或者咖啡。
“我记得你们兄弟俩小的时候经常一起来这,是这样吗?也有可能我记错了。”他随意地浏览完手中一份有关翡翠的鉴赏杂志,反手放回书架上。
他没有接着再说,也瞥了一眼俯首前倾的太太,示意有没有其他事务。
“莎伦下个月要离开的事情找你说了吗,她希望我能早些把工资结给她——”
我意识到原先就细小的烟雨已经完全停了,于是不打算再留在这,起身朝夫妇俩挥了挥手,示意先离开。左脚刚踏出门,奥尔森先生忽然出现拍了拍我的肩,又无言地转头回去。
关于现在,关于菲奥娜,纪伯伦,我想我改变不了什么。
直到我离开,菲奥娜也没有回旅店,在回去的路上也没有瞧见她的身影,她也确实如奥尔森先生所言没有再来旧宅。
星期三是个阴天,在路上遇见奥尔森先生时,他说下午会下大雨,得提醒住户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回去。我以为菲奥娜会一直呆到中午,但看上去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以至于清晨就提着很少的行李离开了。依照对方所言,我便在路口折返去了火车站,在我印象里每天驶过这一带的车次并不多。
纪伯伦,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几乎所有人,都似乎锚定着分离而行走。
我几乎不曾离开紫金港,对于紫金港车站的记忆早已模糊。尽管它并没有进行大规模地改建与翻新,但光是这么多年的逐渐破旧和老损,就已经难以辨认。
候车室本该固定在地面而连为一体的椅子,现在分散在车站四处,有些被人拼成床以便休憩,有的用来摆放行李,有的因为椅架散裂而随意丢置。
“前往埃维文的火车预计稍后进站,前往埃维文的乘客注意按时上车,车厢内有乘务员进行检票。下一列前往埃维文的车次预计于傍晚七点左右。。。。。。”
纪伯伦,我一直很清楚她来的目的,她觉得她还回得去,至少她想让我承认,我本该能让她回得去。
“前往奥布莱纳的火车将在一个小时后进站,目前该车次还有空位,需要的乘客可前来购票。下一班次预计明早一点启程,请各位乘客注意准时登车。。。。。。”
车站内弥漫着一股烟味,记忆里肯德里克先生很厌恶烟草。以往当有人在身边抽烟时,他总会面露不悦,并把我和纪伯伦支开。眼前,我并没有发现谁的嘴角吐露火光,也摸不清淡雾的源头,只能先找到通风的地方等待。
紫金港站只有这一个等车点,我倚靠着墙壁希望能再见到她一面。我把纪伯伦父母在奥布莱纳那栋房子的钥匙揣在了上衣口袋里,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能拿回去——我大概率不会再去到那里。
“请有看见一个紫黑色行李箱的乘客将行李箱送往售票处。。。。。。”
“前往奥布莱纳的列车预计晚点半小时左右,请乘客耐心等待。。。。。。”
有婴儿在啼哭,最开始声音很小以至于并不噪耳,但喊叫声逐渐不可控起来。
“不哭不哭,是烟味呛到了吗——喂别搁着发呆,瞧瞧哪里空气好的,我们到那边去。。。。。。”
“天气放晴了,甜心,到奥布莱纳我们先找旅店,之后你想去哪儿?”
“那边好像新开了一家电影院——话是这么说,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还要等这么久。。。。。。”
“你知道嘛,去奥布莱纳的铁路好像有一段断开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可能今天都没法发车了。。。。。。”
“先生,能借一点车票费吗,祝您身体健康,生活如意。。。。。。”
不知等了多久,燠热的室内和嘈杂的环境,让很久不接触喧闹场合的头脑有一些昏胀,似乎也慢慢模糊了要来找菲奥娜的目的。
“你们这车站一直都没有人打扫吗?你们自己天天在这工作受得了吗?”
“妈妈,我饿了。”
“别着急,等到了埃维文我们就找一家餐厅。。。。。。”
“老爷老太们,想要占卜一下未来运气、财富和健康吗?”
“我一直跟你说,‘玛格丽特’要比‘希尔顿’闻起来更刺鼻一点。”
“等车来的时候,再叫醒她。。。。。。”
“爸爸,我们今天是不是回不去了——”
“听我说,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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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一会咬着钢笔帽,一会又盖上把整支笔转起来。
肯德里克夫人在前院晾晒着昨天两个孩子换下的衣服——她很明显地感觉到有一件的墨水印渍要更多一些——
“纪伯伦,下一次再把墨水沾得浑身都是,我就不给你洗了——”
纪伯伦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不留神就把钢笔甩了出去,还好约书亚用左手连忙抓住不至于砸到地板。
“哇,你动作好快——”纪伯伦眼神显得有些游离,“糟糕,明明刚刚都写不出字了怎么还洒了出来,稿子又得重写一份了。”
约书亚把笔递了回去,抿了抿嘴希望对方小心,尽管意义不大。
奥布莱纳初冬的晨风并不十分凛冽,阳光也温和舒适,要不是突然这么一出,约书亚差一点就倒头趴在了杂志上。
我一直觉得,哪怕我给你不同的建议,也不会造成影响。
杂志有的是肯德里克先生定的——他刚刚出去买食材,打算明天招待同事米歇尔一家——有一些是纪伯伦自己爱看的。事实上,他正反复修改的就是打算投递其中一家杂志社的文稿。
“唔,感觉差距还是好大。约书亚,我不想再写了,算了吧,等以后真的认真准备好再寄才行。就这写的怕是得被别人笑话。”
约书亚瞥了眼那本报刊——纪伯伦之前告诉他,是一家收纳儿童文学以及青少年作品的杂志。
“你都写好了,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后来终于意识到,我可能唯一能改变的,就只有那个时候,但是我没那么做。
“话是这么说,但是要是被退回或者拒绝了,我下一次还能再试试嘛——”
约书亚觉得下一次再投应该没有关系,再后来才意识对方隐含的意思是“可能没有信心再尝试了”。
纪伯伦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刚刚挥出的墨渍,转身随意地把文稿夹在了背后一沓纸张的中间。
约书亚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言对。
如果,我是说,我那时真的极力做出相反的举措,会不会,或者有没有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我不知道,我想你也不知道。
“纪伯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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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害怕。
2024年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