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叫醒我,别害怕 第2章 紫金港口

作者:JacobCon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3-03 01: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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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纪伯伦的症状没有很严重之前,约书亚有一次醒过来时,发现纪伯伦的手搭在自己的右眼上。约书亚没有急着挪开,而是想象着如果这只手是自己的,如果自己的手也没有丝毫皲裂的斑纹和硌人的硬茧,指尖也是圆润而非扁平,如果是那样,也许他也会像纪伯伦对自己那样,偷偷在背后捂住对方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哦,纪伯伦,别闹了。”

这个奇怪而又不自主的想法在约书亚脑海里停留了一小会,随后他才很缓慢地一边向床沿移动,一边侧过身,让纪伯伦的手轻轻地滑落到枕头上。

那个时候,约书亚只是把纪伯伦偶尔的不安归咎于正常人都会做的噩梦,直到纪伯伦惊醒得越来越频繁,呼吸声变得愈发急促,白天也逐渐难以提起精神。

约书亚来到纪伯伦家之后,还没有去过奥布莱纳的医院,而不久以前他需要每周陪着自己的爷爷去埃维文的诊所。这样的转变一度让约书亚感觉心里空落了许多,直到他自己坐在奥布莱纳中心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时,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变成深深的无力。

他很快明白了肯德里克夫人——他本应称呼她为“肯德里克姨妈”或者“纪伯伦的妈妈”,但是无论是哪种称呼似乎都在强调自己避免称她“母亲”的心理——为什么会称这里为“医院”,而非他一直以为看病应去的“诊所”:他极力去想象这个对他而言无比庞大的建筑的结构,直到发现自己所走的过道只不过是这栋大楼第一层众多分支之一时,便放弃了估算其体积的想法。

“医生有说为什么会这样吗?”等到肯德里克夫人先从纪伯伦对应的病室里出来时,他选择在这种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省略了对她的称呼。

“医生说是一种青少年常有的神经问题。”肯德里克夫人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舒缓而轻松,“他开了一些药,应该服用一段时间就会好。”

“还需要再来吗——大概再过多长时间?”约书亚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宽阔的走廊里显得有些模糊而微小,于是提高了音量。

“哦,亲爱的,我想会没事的。”

话说出口时,纪伯伦的母亲和约书亚都有些惊讶——略微有些失神的她显然把走廊增强的回音误认为自己的丈夫,而约书亚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亲爱的约书亚,你妈妈和我打算去电影院,你要一起吗?”

“亲爱的,你爷爷下个星期可能要来看你,他说会给你带生日礼物。”

“约书亚,我亲爱的,你做的枫糖浆真的很好吃。”

那是很久以前,他不记得是自己母亲还是父亲对自己说的,但是他还记得一些,一些很飘忽、很模糊的音节,仅此而已。

静滞的尴尬让空气都变得凝固起来,好在纪伯伦很快从病室里走出来。

“再过两个星期真的要再来吗?”纪伯伦一副哭丧脸。

“如果你再过两个星期能睡得很好,我想我们以后就不用再来了。”母亲在尽量安慰。

纪伯伦跟着约书亚穿过宽长的刷着白漆的走廊,经过一个个固定在墙边的三座铁长椅,在弥散着的药剂味中走到末端的药房,拿取医生病方中的药物。

纪伯伦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他在母亲等护士拿药时把约书亚引到一边,却又有些难以启齿。

“有什么事情么?”

“呃,我在想,我有没有睡觉时抓伤你,我醒过来时感觉指甲好像抠过什么。。。”

“哈,没有吧,你可能是抓到床板或者其他硬的东西了。”看纪伯伦似乎不太相信,约书亚转了转头示意没有伤痕,也把左手的袖子撸起来给他看自己的胳膊,“倒是你,如果指甲太长,下一次再卡住硬的东西可能疼的是你自己了。”

约书亚看着纪伯伦一天天喝下令他皱眉的药液,看着他的冷汗仍然一天天把被褥、睡衣和枕头浸湿。他每天都在祝愿纪伯伦能恢复曾经香甜的睡眠,也期待他能像最初遇见自己时一样询问各种梦中景象的含义。

“约书亚有去过雪山吗?”纪伯伦曾经问过自己。

“没有,在到这里之前,我一直没离开过埃维文。”

“那你知道梦中的雪山是什么意思吗?我看见我们放学回家的那条路的尽头变成了一座雪山。”

约书亚看着纪伯伦,没有插话。

“一开始看上去很矮,但是我们俩不断向前走的时候它变得越来越高,我也看得越来越清楚,连山坡上的树木、树枝上的冰凌都能看清。”

“你觉得好看吗?”

“很好看哎。”

但是现在那些梦使得纪伯伦难以安眠,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美好的景象,纪伯伦也不再谈起梦里出现过什么——约书亚没法通过这种独属于他们之间的方式和纪伯伦交流。

“约书亚呢,约书亚有做过什么样的梦吗?”这个问题也许纪伯伦问过,又也许是曾经自己的父母好奇过。

清晨的阳光,数字,或者闪电什么的平常事物吧。约书亚告诉自己。

“是你刚刚用了盥洗室里的酒精?”有一天纪伯伦的父亲在把约书亚单独留下,等到纪伯伦和夫人像往常一样看病离开后,很严肃地问他,“我希望你不是拿它干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消毒。”约书亚知道纪伯伦很怕他的父亲,事实上当他一个人时他也畏惧面前这位男性,尤其是他透过鼻梁上的圆形玻璃镜片透出的锋利目光。

“你有什么需要消毒的?”

“嘴里溃疡破了。”

“你不会不知道它不能入口。”约书亚看出来对方在忍住愤怒,极力保持平和,尽管看上去生气极了,“我们一直希望你是懂事的孩子,虽然你之前也是。”

一种可怜,或者说悲悯,在约书亚心里第一次如此强烈。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一名陌生的成年人对峙?或者说,自己的父母发生意外、自己的爷爷住进养护院、自己的朋友得了奇怪的病症,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都不是,又也许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没做,而他本该做些什么。但就和第一次坐在偌大的病房走廊里一样,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于是和以前、以前的以前一样,他只是默默忍受着,如同已经习惯的那般,直到某些改变自己发生。

“别告诉纪伯伦,我想你也不希望他精神压力更大。”纪伯伦挥了挥右胳膊。

很快,肯德里克先生说服夫人让纪伯伦去紫金港休养一段时间。

“你就安心上学吧。”肯德里克先生没有掩饰自己的歉意。

约书亚静静地仰头盯着对方,等到他自己改变主意。

“如果你想去也可以,安东尼会给你安排额外的房间。”

约书亚仍然没有扭头离开。

“上一次的事情,很抱歉。”

“所以,你知道纪伯伦一直很害怕自己一个人吗?”

*

从约书亚临近这幢别墅开始,他就感觉到那位鹰钩鼻先生时不时撇来的目光。

“安东尼,恐怕这次又得打扰到你们。”

“当然不会,艾莲娜一直很喜欢你的小公子能经常来。”那位被称作“安东尼”的中年男性声音有些喑哑,“另一位就是你之前说的,你姨姐的——遗孤吗?”

纪伯伦还在车上,但是约书亚已经在半开的大门后听见了两位大人在一层大厅的谈话。约书亚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但之前没有人这么称呼过自己,倏忽的惊觉让他有些恍惚,他愣在了门后,等到纪伯伦走上门前的台阶才和他一同进门。

“小朋友,把这当作——呜,应该说——你之前住的地方就行。”安东尼瞄了刚进门的约书亚一眼,但紧接着又转向纪伯伦的父亲,“你们一般怎么称呼他?”

“我和夫人都直接叫他‘约书亚’的。”

“那,小约书亚,欢迎。”那位梳着油亮亮的棕金色头发男士终于第一次直视这位陌生的孩子,“你可以称呼我‘安东尼’,或者‘伯父’也行。”

纪伯伦正拉着约书亚,准备踏上从大厅中央沿两侧墙壁环绕向上直到二楼的木制楼梯。在约书亚还没有用他敏锐的观察力去打量这栋流溢着贵族气息的住宅之前,他转身并礼貌地回应了那位先生。

“先生,谢谢您,非常感谢。”

极度安静的环境确实让纪伯伦睡得久了许多。约书亚承认这里甚至比埃维文那种人烟稀少的城镇还要静谧,清晨无论何时醒来既没有路人的交谈声也没有商贩的叫卖声,但他自己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早早地醒来。他本以为这样多多少少会有和安东尼先生独处的机会,但是后者几乎每天都在阳光苏醒以前就离开这里去洽谈生意或者处理其他事务。

所以,在纪伯伦还没有醒来,并拽着约书亚到处游逛之前,约书亚都会和这位梳着金灿灿卷发的夫人在一起。

因为是春天,在约书亚执意要求自己清洗他和纪伯伦的衣服后,他就一边在溪流里恣意摇摆着双腿,一边用肥皂摩挲着衣物的袖口、领口和污渍斑点。艾莲娜坐在约书亚身后的斜坡上,恰好有梧桐树遮掩着微微刺眼的阳光。

“你在他们家里也是自己洗衣服吗?”

艾莲娜从坡顶向约书亚坐的平石靠近了两步,对眼前摆出一副大人姿态的孩子非常好奇,又觉得有些好笑。

约书亚摇了摇头,转而用溪水微微浸湿整件衬衣,双手熟练地打搓起来。打心底里,他有些疑惑艾莲娜为什么不雇佣人,或者把衣物送去专门的洗衣坊。一刹那,约书亚瞧见溪流的上游溅起鱼尾摆动的水花,在那抹阴影靠近自己脚边时快速地踢出右脚,一道银光便落向了对岸。约书亚加紧手搓动的速度,待打理好手上这双纪伯伦的袜子后,顶着刚好漫过自己膝盖的阻力移动到对面。只见是一条很小的鱼苗,便无奈地转身手捧着放回了水道中。

“真精彩!”艾莲娜甚至轻轻鼓起了掌,“没想到能有人这么灵活。”

约书亚继续干起没有结束的活,因为心里为刚刚感到遗憾,而没有注意到脸上溅到的溪水,。

但是倚靠着梧桐树的艾莲娜看见了,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帕,伸手替他擦去右脸颊的水滴。意识到这点的约书亚急忙停下手中的事,把右手的泡沫在溪流里涤净,抓住了那块散发着轻微花香的手帕,在把脸擦干后伸手想要还回去。

“小家伙,你拿着吧。我还有其他的。”夫人笑了笑,显露出左脸颊的酒窝和两侧的虎牙,“出门在外带块手帕总有些用处,不是吗?”

艾莲娜等小家伙收拾好,任由他自己拎着填满衣物的圆木桶,两个人沿着来时的石板小道回去。归途的风比来时强劲了些许,吹奏着沿道的梧桐叶发出很清脆、很和谐的声响,逐渐让约书亚抛去了脑海中的繁杂思绪。

溪流在约书亚右手边曲曲绕绕地匍匐着,直到一个拐角处窜到左边,然后合进一湾湖泊。湖面宽广无垠,似乎在遥远的南方汇入目光更难以企及的江流,尽管如此湖面仍旧平静而安逸。约书亚很快注意到远离他的湖泊一侧有一个形似灯塔的建筑,他刚想询问艾莲娜,但和风的絮语吞去了他出口的第一个音节,于是他转念摒弃了这样的冲动。

“安东尼,和我,我们其实一直很喜欢小孩子。”猝不及防地,艾莲娜忽然喃喃自语道,但声音又能刚好让约书亚听见。

约书亚只是听见了这句话,还无法知晓其隐含的试探。他把它当作纪伯伦的父母、学校的老师、医院的护士或者大夫都会有的成年人的一种陈述,或者说自我肯定。

约书亚于是回应以最标准、最礼貌的微笑,告知对方自己有在听,也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不带有其他任何的含义。

要到很多年以后,当安东尼写信到原先纪伯伦家的住址时,约书亚才好像突然重又意识到艾莲娜当时真正试图表达的恳求。那个时候,纪伯伦的父亲在夫人离世后不久也一并离开了,而纪伯伦和菲奥娜搬到了蒙利斯汀,只有约书亚还住在奥布莱纳。

约书亚本想通知纪伯伦一道前往紫金港——信里安东尼告诉他艾莲娜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是安东尼用非常谦和的态度在信里写道:

“我们都知道这样冒昧的请求会造成无比的打扰,但是艾莲娜她非常希望再见见你,约书亚,又或者也许你可以出于某种人文关怀,来满足这样一位老人有些自私的请求。”

于是约书亚把所有的门窗统统关好并仔细地检查了两遍,把纪伯伦父母生前的物品尽可能地都放在按纪伯伦的习惯能过找到的位置,最后一次看了眼很久——或者说很久很久以前——和纪伯伦一同作息的房间——他一直维持着它最初的样貌——然后把老早就起笔而不断补充的那封信作了结尾,连同房子的钥匙一起寄给了纪伯伦,最后前往了紫金港。

似乎是第一次,又或者这只是第一次约书亚自己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的行为确实改变了某个人的处境——艾莲娜的精神改善了许多,很快身体也慢慢恢复健康起来。

约书亚在紫金港一直住了下去,他有时会陪着年迈的安东尼一起看看他承包的果园与农场,其他时候也会陪艾莲娜绕着紫金港散步。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打理那座灯塔,回想着曾经和纪伯伦一起在这里的那段时光。

2024年0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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