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灯 第1章 西窗烛

作者:白衣听雨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2-19 03:5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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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急雨,敲打着窗外的竹林,簌簌飒飒的声响,仿佛天地间只剩这雨声。竹树在风中狂舞,枝叶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宛如狂放的诗人在书卷上挥毫泼墨。这便是巴山的雨,风卷雨来,雨携风中,带着几分凄厉,几分苍凉。

破旧的小竹楼内,两盏红烛油灯在案头摇曳,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方寸之地。灯芯偶尔蹭出细小的火花,在昏沉的室内多了片刻的光亮。烛影摇红,将李商隐的身影拉得老长,在身后的墙上摇摇晃晃,显得格外孤寂。

案上摊着一张素笺,墨迹初干,砚台里的墨汁却还尚浓。他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雨丝被风吹进窗棂,轻轻地打湿了案几的一角,浸透了那叠未写完的诗稿。

他伸手去关窗,指尖触到冰凉的雨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寒意让他想起离家那年的冬天,晏媄临行前握着他的手,也是这般冰凉。

烛火忽明忽暗,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却已染上霜色。案头的淡茶早已凉透,他却一口未动。陈旧茶盏旁放着一方绣帕,是晏媄昔日所用。他一直随行带着,却从未用过,甚至总觉得那方绣帕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

雨声愈密,打在屋檐上,汇成一道道细流,在窗沿边上缓缓流下。他提笔轻轻地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一滴墨顺着笔尖滴落,在素笺上晕开,像极了那方绣帕上晏媄咳出的血迹。

烛火忽然剧烈摇晃起来,他抬头望去,只见一支蜡烛已经燃到了尽头,烛泪顺着烛台蜿蜒而下,凝固成一道道泪痕。他伸手去剪烛花,却想起晏媄生前最爱与他共剪西窗烛。如今窗前却只剩他一人了。

窗外的雨声仿佛更大了,似银河倒挂,打得屋顶啪啪作响。他放下剪刀,任由烛火摇曳。案上的诗稿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字样。

那滴墨迹未干,在烛光下闪着微光,而他的眼眶里,有闪着星星的泪光。

他提笔又放下,放下又提起,终究是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窗外雨声吹进心里,他的思绪也随之飘远,飘向千里之外的长安城。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春日,长安城外桃花正盛。他记得,自己正在桃林中漫步,忽然一阵风过,卷起漫天粉红的花瓣。在那纷纷扬扬的花雨中,他无意间瞥见了宛若花容的她。

她着一袭素色襦裙,站在一株老桃树下,手中握着一卷诗稿。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却浑然不知,只是专注地读着手中的诗稿。阳光透过花枝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李商隐不由自主地走近,看清了她手中的诗稿——正是自己的《无题》。她轻声吟诵着:“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

“姑娘也喜欢这首诗?”他忍不住开口。

她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也并未觉得冒昧,随即莞尔一笑:“这是我最爱的一首。诗中的情意,缠绵悱恻,令人心折。”

就这样,他们由诗结缘了。她叫王绮,闺名晏媄,是河阳军节度使王茂元家的千金。从那天起,他们常常相约在桃林中谈诗论文。她总能读懂他诗中深藏的情思,而她的才情也让他为之倾倒。

尽管两人的门庭云泥之别,但这一年里,李商隐让王茂元看到了他的才情,也让所有人被他才高八斗的学识所折服。终于,这一年春日,在所有人的祝福下,他们成亲了。

新婚之夜,她执笔在红烛下写下:“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接过笔,续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然而好景不长,晏媄的身子渐渐变得不太好。每到雨季,她便咳嗽不止,绣帕上也常见血丝。李商隐遍访名医,却始终无法根治她的顽疾。他看着她日渐消瘦,心如刀绞。

前年秋天,晏媄的病愈发重了。那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义山,我怕是瞧不到几次冬天了……”

“别胡说,”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江南。你不是一直想看看那里的烟雨吗?”

可他的晏媄却没有回应他。

“晏媄!晏媄!”他声嘶力竭地呼唤……

此时窗外的雨声将他拉回现实,李商隐这才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打湿了信笺。他提笔写下:“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颓然倒在案上。油灯忽明忽暗,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容。雨声依旧,此时却无人与他共剪西窗烛,共话巴山夜雨时。

恍惚间,他又记起了去年冬日。李商隐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朝廷的贬谪令已经下达,他不得不离开长安,前往遥远的蜀地。寒风透过窗缝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冷意,仿佛在提醒他前路的艰难。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床榻上。晏媄正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她的病情已经持续了许久,药石无灵,李商隐心中满是忧虑。他轻轻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

“我……必须去蜀地了。”李商隐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知道,自己不能带着病重的妻子长途跋涉,蜀地的路途艰险,气候恶劣,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可是,将她独自留在长安,他又怎能放心?

晏媄微微睁开眼睛,目光温柔而虚弱。她轻轻握了握李商隐的手,声音微弱却坚定:“你去吧……我……会好好地等你回来。”

李商隐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揪住,眼眶微微发热。他知道,妻子是在安慰他,可她的病情如此沉重,他怎能安心离去?然而,朝廷的命令不可违抗,他别无选择。

“我会尽快回来。”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一定要等我。”

晏媄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李商隐看着她,心中满是无奈与痛苦。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或许就是永别。可是,他别无选择。

他站起身,轻轻为妻子掖好被角,然后转身走出房间。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寒风呼啸,仿佛在为他送行。

最终,他还是踏上了前往蜀地的路途。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独,心中满是对妻子的牵挂与担忧。

他知道,这一路,他将独自面对风雪与孤独,而他的心中,永远留着一份无法释怀的牵挂。

而这一去,便已到了今秋。

也在今秋,巴山,他终于收到了回京调令。夜雨淅沥,他独坐窗前,心中百感交集。回京虽是他这一年来的期盼,但妻子的病情与朝廷的复杂局势又让他忧心忡忡。

在此刻,他也只能独自面对着这漫长的雨夜,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可,他要等的黎明,最终还是没有等到。

当李商隐冒着大雨赶回长安的时候已是深秋。城门在雨中显得格外萧索,守城的士兵裹紧了蓑衣,不耐烦地检查着过往行人。

他顾不得换下湿透的衣衫,直奔家中。推开院门的那一刻,他看见老仆跪在阶前,泣不成声。

“老爷您怎么回来的这么迟,夫人……夫人她……”老仆哽咽着说不下去。

李商隐只觉得天旋地转,踉跄着冲进内室。床榻上空空如也,只余一袭素衣整齐地叠放在枕边。他颤抖着手抚过那件衣裳,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案几上放着一封未寄出的信,是写给他的。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笺,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义山吾夫:见字如晤。近日身子愈发不好了,夜里常常咳血难眠,憾是等不到你的归期,想起你曾说要去江南看烟雨,我便绣了一幅江南烟雨图,可惜还未绣完……”

信纸从他手中滑落,他这才注意到案几旁的绣架上,一幅未完成的绣品静静地躺着。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小桥流水,垂柳依依,却独独少了画中人。

李商隐跪倒在绣架前,失声痛哭。

那之后的日子,他如同行尸走肉。每日除了整理晏媄的遗物,便是枯坐在院中的桃树下发呆。昔日的同僚来看他,劝他振作,他却只是摇头。

直到有一天,他在整理晏媄的诗稿时,发现了一首只有和泪泣血才能写出的让人神伤的诗:

“白首未伴实不憾,

水墨江南惹云烟。

聊生原非弹指梦,

余岁应如淡泊渊。”

他提笔对上道:

“自此魂萦梦里寻,

经年遗恨泪满襟。

愿历三生偿一世,

宁负凌云不负卿。”

她劝他淡泊,可他看着她写下的墨迹,又怎么静然处之,他不能疯狂地向外去发泄,于是,从此他开始疯狂地写诗。每一首都饱含着对晏媄的思念,字字泣血。这些诗很快在长安城中流传开来,人们都说,李商隐的诗,读来令人肝肠寸断。

然而诗名鹊起并未给他带来仕途上的顺遂。他因直言进谏,得罪了当权者,被贬为地方小吏。在任上,他勤政爱民,却始终郁郁不得志。

多年后,他终于辞官归隐。收拾行装时,他带上了那幅未完成的江南烟雨图。

江南的春天,烟雨朦胧。李商隐独自站在画舫上,看着两岸垂柳依依,小桥流水。细雨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也浑然不觉。

“晏媄,我终于带你来看江南的烟雨了。”他轻声说道,从怀中取出那幅绣品,轻轻展开。

细雨落在绣品上,晕开了未完成的针脚。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晏媄站在烟雨中,朝他微笑。

那一夜,他在客栈中又记起了在巴山写下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烛旁手稿凌乱,他伏案泣涕,窗外,江南的夜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就像永远也不会停歇似的。

梦境中,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恍惚间,他仿佛在江南的烟雨中看到晏媄向他缓步走来,来陪他剪这西窗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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