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终于顶不住这四十度的太阳，一个人喘着粗气躲到树荫下休息一阵。
他的脖颈青筋暴起，右侧阳穴好似敲鼓进军一般，带着鼓点地痛着，阳穴跳动一下，自己那两颗后槽牙就跟着跳动着痛一下，然后连着眼眶，内耳，淋巴，一起在用力的在老李的神经上跳动。
他用手捂着半边的脸，歇息了一下，用手支撑地面，意识扛着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随后又是一阵晕眩，腹部翻云覆雨，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痛，讲不明白是怎么个痛法。
老李捂着肚子弯着腰，后背靠在书皮上，毛毛虫落在他稀疏油腻的头发上，他忍不住往地上吐出一口东西来。
一股子带着胃酸的水，遗留下胃液的独特的气味。
工地上仅留下的人也不多，就那么不到十个，除去不得不留在这里的包工头，其他的都是今天不干，明天就要饿死的主子，
但他们实际上也只是在忙里偷闲，围在一起蹲成一堆，手里端着十二块钱的盒饭，看着独自站在那里的老李一个劲地叹气摇头，寻思着，这人大概是疯了。
老两口将近四十岁才有惊无险诞生了的那么一个儿子，死的不明不白。
自己的老婆还成天到晚在外面偷腥，这已经不是传闻了，只要是认识老李的人都知道他家老婆搞破鞋的事情，而且还是在自己家搞，啥人都可以上。
因此工友们倒是理解，也不完全理解老李。
他们清楚老李或许只是想借着拼命的这段时间忘记生活里的不愉快，毕竟都是男人，心里闷着事的时候无论多少根烟，多少口酒，多少烂醉的夜晚都不如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用尽然后昏迷过去来的舒服，但至少回到家能看到自己不爱学习但是懂得不乱花钱的儿子，能看到自己脾气不好但总会给自己做口热乎饭的老婆也的确是幸福。
但老李什么都没有了。
老李又是父亲，又是丈夫的，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生活总是要折磨老李这样的苦命人。
老陈坐在阴凉处用右手扣了扣自己的脚丫子，撅起嘴，眉头皱皱着。随后拿起两罐红牛站起身，挪动自己的屁股站起身，看着自己留下的两个屁股蛋子的汗印用力鼻息一下，而后大步走到老李身边。
老陈的肚子就像是怀胎七月一般，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脖子上的金链子看着和狗链子一样粗，但那玩意是纯的，至少不是铜镀金，一个链子比一个工人一年的工资还要高。
他右手拿着红牛，直冲冲的怼了老李一拳。
［这边用不上你了，回家吧。］
老李被怼这一下好悬没摔在地上，但他没有脾气，甚至都快没了气，只是低着头，一味的恳求似的，老李是日工，说白了，大街上随便就能找到的一个人，和一般的民工不同，什么时候想换就换，没有什么工伤保险，也没有维权渠道，能不能赚到钱全看包工头心情。
［陈爷，就让我干吧。我还有劲...我家，还得靠我赚钱呢］
［你赚你妈？你多大年纪了？你一口气上不来死我这儿了我咋收拾？赶紧滚，滚滚滚。］
［陈爷...行行好吧，我要钱真的有急用］
老李突然跪在地上，对着面前磕了几个头，磕的地上有了血迹，脑袋上沾了不少的土。也不知道他是在给老陈磕头，还是在给自己刚吐的那滩呕吐物磕头。
［啧，得了得了。别整这些没用的，你把头磕的再响有啥用啊？你人不行就是不行！活也干不了多少，死了还得给你报工伤］
老陈左眼瞪大，右眼眯眯着，发出重重的鼻息。他看了看太阳，肥腻的身体已经开始冒起油汗来。
［你之后去后面敲水泥，那边今天没人］
［谢谢陈爷...］
［谢你妈吧，你吃没吃饭？］
［我不饿］
［我问你吃没吃］
［吃了，早上吃了两馒头］
老陈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一滩呕吐物，又看了看跪在那里不敢抬头的老李。
［我也不饿，我看你恶心，这两罐饮料你拿去喝，太甜了，医生不建议我喝。我那边还有两盒饭，你吃了去。］
［这...不好吧？］
［没啥不好，我看你恶心，没胃口吃饭，给狗吃和给你吃一样，你一会自己去拿去。］
老陈挺着肚子站在老李面前，臃肿的身体替老李遮住毒辣的太阳光，而后又偷偷看了一眼身后的民工们，知道他们在看着这边后莞尔一笑。
老李这一整天都没有使得上来力气，老陈的盒饭和他们普通民工的不一样，锅包肉，回锅肉，土豆鸡腿什么都有，像他们普通民工吃的普通盒饭最多也就是白菜炒粉里有一点肉，和这个完全不一样，再加上老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吃过油，整个下午老李一个劲地往厕所里跑，跑肚拉稀到自己的肛门发痛，甚至在干活的时候，自己的奶头还分泌出了乳汁，汗液夹杂着乳汁把自己的破烂背心弄的黏黏糊糊。
也得亏敲水泥这活算是轻松，也不像其他工地那么危险，老李中间虽然昏迷了几次，但最后也晃晃悠悠地挺了过来，直到日头的余烬将人呼唤。
老李才拿上今日的工钱离开了工地。
老李从工地回家要走一个小时，以前那时候，老李和自己媳妇儿是有房子的，虽然是个老旧民宅，不过优点是距离学校比较近，坐公交也就只需要坐两站，但即便如此，自己和媳妇儿留在家里的时间还是不够多，更多的时候，小孩还是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老李一个劲头地走着，腿脚有些不太利索，公交车从他身边来了又去，他不看一眼，不舍得。
老李站在小卖部门口，看着店门似乎在想什么，走来，然后又折返回来，嘴里絮絮叨叨着，他想给老婆买点水果，就是超市门口的那个，虽然质量不怎么好，但是菜市场和这里有相当一段距离。
［她比我累太多了，我对不起我老婆，买点水果给她滋润滋润身子吧］
［买什么买呀，只要再熬一熬，再熬一熬，钱就够了，不差这几个苹果梨子...］
老李站在门口晃悠来晃悠去，一个劲儿的琢磨，一个劲儿的自我发问，又一个劲儿的自我回答。
如果有人看他，他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超市门口离开，当那人离开之后他又转回来。
直到想了好久，老李还是没有买。老李觉得买水果的钱可以再买点咸菜，再买一点米，可以再吃几口饭。
老李的家是一个小破平房，应该说是一个破旧的土房子，漏风的地方被老李用泥土和木板钉上，漏雨的房顶用茅草和瓦砾遮掩。
陌生男人们叼着烟从老李家里离开，看起来相当放松的模样，老李低着头，不敢看这些客人们。
他默默的走回家，关上门，屋子里的腥臭味很大，但天头已经凉了，烧炕的灶坑不是那么好用，屋子里的热乎气没有那么足。
老李蹲坐在灶坑旁边点火烧饭，老李媳妇随便拿起一个大衣披在身上，然后蹲在地上将洗脸盆放在自己的身下开始清洗起来。
她双腿有些发软，短短几步对她来说已经是很长的路了。
长时间的性劳动让她的下阴血肿，哪怕是走路也会发痛，即使是柔和的温水此刻也像钢针一样伤害着她的感官。
她光着身子在屋子里将炕席上的脏污擦去，将用过的避孕套从地上捡起，放进脸盆里用温水洗净，然后放在窗台上等着晾干。
老李媳妇是曾经十里八村都知道的姑娘，不但人长的好看，心地也善良，孝顺懂事。
如今虽说人已经老了，但那些廉价的粉子和膏子还是能将脸上的皱纹和黑眼圈掩盖，虽说算不上风韵犹存，但姑且还是有一点姿色。这避孕套也不是为了避孕用的，而是为了保护来这里消费的人，老李媳妇也知道自己不干净，害怕自己染病，然后传染给这些消费的顾客，说到底，来这里消费的也都是一些穷人，有钱的人家都跑到别人的直播间里找鸡，只有穷人才会相信小纸条上的一百五十块钱两小时的东西。
［你回来了］
［嗯...］
［我今儿赚了五百多块钱呢...］
［嗯...工地那边也给我开了一些］
老李瞥见自己媳妇身上的烟疤和咬痕，明明昨天还没有这些来着，他喉咙一紧，心里满不是滋味。
［我给你买草莓，你吃点吧。买的时候挺便宜的，我挑里面好的买的...］
老李将草莓从怀里拿出来，到底他还是把这么奢侈的玩意买了下来。他很害怕自己的老婆会骂自己败家，毕竟家里大部分的钱基本都是老婆赚来的。
不过老李没想到她没有数落老李花钱的这件事，她左手抓着披在身上的衣服，伸出右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拿起一个草莓。
［嘿嘿，这么多年了，你还知道我最喜欢吃草莓了呀］
草莓有些烂了，但没有完全发烂，红色的果汁粘在手指上，不需要将果实放在口中就能闻到那股子酸味。
［嗯...好吃］
［我去整点白糖］
［哎呀，不用啦。家里没有白糖了，就这么吃吧。你也吃点啊］
［我...我就不吃了，这玩意给你买的...］
［吃呗］
［我不爱吃...］
老李媳妇笑了笑，然后拿起一颗草莓放到老李嘴边。
［快吃快吃］
［哎呀...不吃...］
［赶紧的］
［啧...］
老李的眼睛瞥向一旁，有点发臊，被阳光灼伤的老脸也有些黑红黑红的。
他张开嘴，迅速的将草莓吃进口中。
味蕾瞬间被草莓的特殊酸味刺激，唾液腺剧烈运作，让唾沫决堤。
这草莓酸的不行，但再回味一下，却也能感觉到一点甜味，应该说...很甜。
［媳妇儿，我对不起你...］
［这说的啥话呀］
［那时候我答应过你，说咱们从...从村子里离开到大城市生活，我会带你吃遍山珍海味，不管是草莓，哈密瓜，猕猴桃，你想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吃最好的，一天咱们吃八次...］
［噗...那不要把人都吃坏了嘛］
［这些草莓都是人家不要的，都快烂了，我从里面紧着捡硬实的带回来的。我想给你买更好的草莓呀］
［好啦好啦，什么好的坏的，我就觉得挺好吃的啊。而且我也没有觉得我自己不幸运，能嫁给你，我已经很幸福了。更何况咱们以前...哎，毕竟选了这条路，不管怎么样都要走下去啊。］
老李被自己媳妇搂在怀里，他的脸皮抽动，眼眶湿润，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而后一股子无名的悲痛从内心生起，跟随血液从毛细血管中流淌，最终回到心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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