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蜿蜒交错的枯藤装饰，摆在窗台内侧，这是孟衍家里唯一的一株植物了，或许应该说，这是唯一一个能与“植物”二字关联上的装饰品，并非是孟衍连照顾几株植物的时间和精力都没有，而是因为这间房子非常昏暗，并没有植物生长所需的环境。
孟衍从小就不喜欢太明亮的室内环境，阳台的遮光窗帘长期拉到闭合的状态，即使在白天，也只留有一线光明从夹缝中射进房间，一盏夜灯全天24h保持开启，散发出昏黄的、暗哑的光，毫无生机。
那时他好不容易从地板上拖着身体挪上了床，一闭眼，就会看到那张满是鲜血的面孔，就会听见那句颤抖的疑问，不管这其中是否存在某种玄妙的关联，孟衍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能原谅自己，更无法去面对玲子的家人。
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在惊醒与沉睡之间循环反复，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过了很长时间。
直到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死一样的压抑打破。
孟衍只是被房间外的声音惊醒，但是并没有理会，他提不起一丝的精力再去应付外人了。
“爱谁谁，随便吧。”
他这样想着，随即捂了捂被子，又闭上眼。
“有人在吗？孟衍？你在家吗？”
得不到回应的询问越来越近，显然敲门人已经进了家里。
“真是不该把家门的密码随便告诉他们。”孟衍听着声音越来越近，心里思忖，不过他也并未在意，能知道自家密码的人必定是相熟的朋友，不可能是招了贼来。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是快步踏着地板的声音，杂乱无章，不止一个人，接着传来一声大喊：“在这！孟衍！”
孟衍感受到一双手搭了上来，试图用力将他翻过身去，此刻他终于厌烦到忍受不住，顺着那双手的力气，自己伸手一撑，准备坐起来。
哪知这一发力，孟衍顿觉身体飘飘忽忽，很轻松地起了身，但是马上又惊讶自己不止坐了起来，而是继续在向上，一直向上到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孟衍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抓了抓被子，才发现自己早已穿过被子，飘在了快到天花板的高度。
他向下看去，就见屋内此时已围满了六个人，靠近床边是三名身穿警服的，三人身后两人是自己和玲子共同熟悉的朋友，孟衍有印象也确实告知过其中一人自家密码，最后面还有一个人看起来眼熟，但并不认识。
而床上，孟衍看到了被那双手扳过身去，露出脸来，身子还蜷着的僵硬的自己。
“那是，我？我......终于解脱了。”
“我就这么死掉的话，应该不会有人伤心吧，真是太好了。”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孟衍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显然，屋内几人明显更紧张，就连三名警察都有被吓到，别说其他几位了，那位相熟的朋友甚至腿一软就蹲坐在地上。
事发现场很快就被封锁起来了，闹出的动静也吸引了几名邻居来凑热闹，结果也都无一例外被吓到。
孟衍像拥有了上帝视角一般，静静地观察着此间的情形。他看到被吓到后失魂哭泣的朋友，看到慌乱忙碌的警察，看到议论纷纷的人群，有人叹息，有人惊讶，有人好奇，有人麻木。
屋里屋外一直到进来一胖一瘦两名警官后才安静下来，孟衍将注意力集中到那边，只听到警员的汇报中提及他们无法掌握自己任何信息，不免感慨。
也难怪几位警察犯难，要说起查询自己的身份这件事的难度，就连孟衍自己都是深有体会，不论是在福利院中生活，还是离开福利院独自寻医，这期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出身，可至今仍是一无所获。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是孟衍不止这十年才分析得出的结论，然而要说放弃，也还仍不甘心。
对于孟衍来说，福利院的生活就是自己记忆的全部，可是很奇怪，自己并非是在福利院出生的，甚至于推测来看，自己实际上是大概在7、8岁上下才到的院里，这点也得到了院长的确认。
据院长说，孟衍被发现的途径也很离奇，那时清晨的商业街区很多店铺还没有开门，只有酒吧和歌厅醉醺醺的人们在早餐铺吃饭，突然一个方向的人就嘈杂起来，出于好奇，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去张望，竟然是一只有一人高大的鹿闯了进来，虽然致格城是以大面积的生态保护著称，在城区周边拥有大片的原始植被保护区，但也绝对不会发生野生动物闯入闹市区的事情。再仔细看去，那鹿背上赫然趴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衣衫破损，浑身脏污，手臂和腿到处都是划伤，孩子应该是晕了过去，趴伏在鹿背上，歪歪扭扭好像随时要摔下来一样。
那只鹿看起来很累很虚弱，见到人群后，就停下了脚步，缓缓地跪伏在地上。很快，警察和动物管理局就到了现场，就在试图接近那鹿时，它就像断了电般歪倒了下去，背上的孩子顺着就摔到地上，警察迅速靠近后发现此时，那鹿已经断了气，而孩子还活着，只是还在昏迷。
这个孩子被救治后，失去了全部记忆，警方在追查不到任何身份信息后，将他安置在了当地福利院中。
这就是孟衍对于自己身世了解的全部。
“不甘心！”
孟衍此刻心中涌出这样一个强烈的情绪。
如果自己还有意识存在，是否还有一丝希望？这样想着的孟衍，试图挣扎着回到身体里面去。
他像游泳一样挣扎着向下，可是越用力向前，孟衍越是感觉到后背用一股力量在向后拽，在努力无果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向上方飘了好远......
孟衍感觉身体，不，此时应该只是灵魂，在向上飘，穿透天花板后又觉一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一辆急速行驶的轿车里了。
透过汽车玻璃四向望去，天地间充斥着浓浓白雾，看不到天与地，也看不见前路，只能感觉到汽车确实在一个平坦到几乎没有摩擦力的平面上行驶。
这充盈在天地间的雾气就如一个白色的黑洞，吞噬了天地，疾驶的车子没有一丁点声响，冲破层层云雾直奔入白色怪兽张开的大嘴。
小小的车厢，像一个封闭的盒子，又寂静地没有任何声响，令孟衍觉得窒息，他按下车窗，顿时涌进一股黏腻的湿气。
“干什么！关上！”
身旁驾驶位的司机突然呵道。
吓了一跳的孟衍下意识赶紧关上车窗，这才惊觉身旁还是有司机的，不然这飞驰的汽车难道自动驾驶吗？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惊吓后，甚至都没注意身旁的人。
他双腿抬上座椅，身子蜷起来，弱弱的问：“这是哪啊？你要带我去哪？我是死了吗？”
结果司机完全无视孟衍的质问，目不斜视，双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确保车子笔直前进。
至少，孟衍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在这雾中，到底有没有笔直向前，他也分辨不清。
在沉默的时间里，孟衍试图缕清上车之前的事情，再怎么不愿承认，有脑子的人都会明白，这应该是黄泉路吧。
孟衍双腿放下，坐好，稍稍向车门处偏了身子。
“我劝你不要乱想。”司机直视前方，却注意到了身旁细微的动作。
“啊？”孟衍不明白司机是什么意思，难道在黄泉路上，或者死后世界，内心的想法都会被感知吗？
孟衍这样想着，又去试探司机的神情，却又没有任何反馈。
忽然，孟衍屁股顿觉车胎传来了轻轻地震动，那是汽车行驶在土地上，真实的颠簸感。
司机努努嘴，示意孟衍向前看。
一片白雾中，浮现出一条蜿蜒向上的山路，随着司机深踩油门，汽车加速冲上山路，咯咯铛铛，石子被碾向两侧弹飞，这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令孟衍倍感安心。
不知道颠簸了多久，这个问题是孟衍忽然意识到的，自己失去了“时间感”，他明知道自己在车里坐了很久，可是“很久”是多久？他意识里失去了这种概念。
“到了！”
又是司机打破了孟衍的思绪。
果然前方白雾渐稀，山路也愈发开阔，路旁雾中隐约出现了一幢二层小洋房。
随着走近，洋房的外观越来越清晰。
传统的方方正正的造型，墙面镶的乳白色瓷砖，在白雾中融为一体。双开的金属大门，看起来很厚重，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孟衍站在门前，抬头看到二楼的外立面，现代气息爆棚的通体落地玻璃，与这山色、雾景格格不入。
“这是？这跟电视里的鬼门关一点也不一样呢，好现代的建筑。”
孟衍回过头正欲询问此处来历，却发现身后一片茫茫，哪里还有汽车的踪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甚至没有察觉到一点车子发动开走的迹象，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凭空消失了。
环顾四周，显然已无他路，孟衍硬着头皮推开铁门，果然，非常厚重，几乎前倾着用上半身的力气，铁门才“轰隆”一声打开。
顷刻间，喧嚣的人声传来，对比雾中一切声音都被吞噬般的寂静，楼内嘈杂的声音，反倒令孟衍心安下来。
步入楼内，终于为死亡做好心理建设的孟衍又一次愣住了，这内部明显不是天堂或地狱，也并非阎王殿，这里竟然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酒吧！
“妈的，阴间也有黑车司机。”
孟衍现在哪还有什么恐惧心理，不管是说“破罐子破摔”，还是“既来之则安之”，他都只能往前走去。
穿过一桌桌围坐的人群，孟衍径直走向最深处的吧台。
在吧台的后面。
是一张非常俊俏的脸，消瘦的两颊，窄而高挺的鼻梁，薄唇，嘴角微翘，小狗一样的下垂的眼角盖住了睫毛，抓乱的短发在昏黄的光下撩着心弦，他抬眼对上面前孟衍的视线，随即俯身凑近到几乎贴住他的脸。
“欢迎你，孟衍。”
酒保低沉的声线像电流般刺激孟衍耳膜，他真实地闻到酒保身上沉淀的酒香混着淡淡烟草，随室内热烈的氛围蒸发，氤氲到他的肺部，向上直冲头顶。
酒保未等孟衍应答，一杯鸡尾酒已出现在孟衍手中，他并没有询问这酒中玄机，喉咙中流窜的渴望促使他急迫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酸、涩、甜、苦，复杂的滋味伴着辛辣感觉下肚，孟衍感到舌尖麻醉般的刺感。
只一瞬间，醉意上涌，虽解了那般饥渴，却顿觉双眼朦胧，身周的嘈杂声变得忽大忽小，时远时近。
脚下的地板起起伏伏地涌动，孟衍心下有些惧怕，一个踉跄，伸出双手扶住案台，却发现案台变成棉花一般触感，软绵绵的，就连周边弥漫的空气都变得如厚重的绸缎一样，在手臂、脸庞，沿着身体流动。
“这酒怎么这么烈？”
本来心下将这杯当成孟婆汤来喝的，不成想这是实打实的烈酒。
抬眼再看面前的酒保，依然是一副醉人的微笑挂在脸上。
“来。”此时酒保薄唇轻启，对孟衍说。
“跟我来。”
音落，酒保伸手拉住孟衍，只轻轻一拽，孟衍身子向前一倾，二人中间这长长的吧台，却是化成了烟雾形态，毫无阻碍。
迈步向前，原本酒保身后摆放酒瓶的一整面墙，也变得蒙蒙的，想必也是早已化作幻幕。
烟幕后面隐约可见，是一条向上去延伸，尽头隐在黑暗中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