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
在几位长老的救治下，玉珑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场本该天欢地喜的收徒仪式，就在刚才，险些成了青云的悲剧。似乎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是因为朱烈的连续两次“提亲”？
不知道。长老们还在持续为掌门输送着真气。
收徒仪式早就提前结束，大部分弟子们已经散去。如今偌大的殿内，只剩下玉珑、几位长老、青渊青峦。
还有刚入师的青枫、“罪魁祸首”朱烈；以及长跪大殿之下，那已经泣不成声的虹衣：
从事发到现在，她一步都没挪动过。
以当时玉珑掌门深不可测的道行，已罕逢敌手。能伤到他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了。
自他苏醒之时，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片哑静。
终于，玉珑还是开口了。
他发羽中的丝丝凌乱、眼神里的阵阵怅然、身体内已不再升腾的滚滚仙气，现在的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你们还记得玉箫吗？”
这个名字，今日拜师的青枫三人未曾听过。
然其余众人如遭雷击一般，全都定在了原地。
这个名字。。。
如果此人尚在青云，那现在的青云，恐怕实力足可傲世江湖！
掐指一算，他离开青云也二十多年了吧。
“我师兄他，可惜，可惜了。。。”仙手一摆，玉珑示意长老们，目前他已无大碍。长老们便徐徐收掌，停止向他传输真气。玉珑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也难怪虹衣、朱烈、青枫，他们入门一年了竟没听说过此人。是因为门中早有禁令，自掌门而下，不可随意提及、讨论玉箫之事。
而其他人，随着玉珑的讲述，眼前开始回现起那尊已有些模糊的面容：
记忆中的玉箫，是当初创立青云派的元老之一，他还是玉珑的师兄。他尚在青云时，其武学修为，比玉珑还要高一些。
当年他的突然离去，自然不是无声无息的。
“我还记得那天，我和几位长老都亲阅了玉箫师兄的留信”。
站在玉珑身边的一位长老说道，其他长老也纷纷点头。
那是好多年前的一天。
玉珑召集所有人到大殿，也就是现在这个地方。他郑重地拿出一封未开启的信，当着众弟子的面，说道：
“昨夜玉箫师兄留下书信一封，亲交我手，叮嘱我今日当众交由长老们过目后，再向众弟子们宣读。”
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玉珑将信开封，递给了身旁一位长老。
自那位长老起，所有长老都逐一传阅了此信。阅信后，长老们无一不是满脸惋惜和长叹。
最后，信交回玉珑手中，他一字一句宣读着玉箫留书：
“致我青云诸位同道：
我玉箫长居青云，终日修武悟道，得天眷顾，小有渐成。某天恍然参悟到：
普天之下，青云之外，辽阔无边，道法济济。
故玉箫今日一去，乃是山外寻法、红尘问道。
若有功成之日，箫必回山。
自我走后，门内事务，便有劳掌门师弟及诸位长老，燃神费心了。
望诸位勿以为念，潜心专修，以期大成，耀我青云！
玉箫留笔。”
玉珑回忆至此，青枫三人便已明白了七八分。
只见青枫微微向前，向师傅行了跪礼：
“师傅，各位师叔、师兄，请恕弟子冒昧，依当年师伯信中所言，乃是外出云游求道，深修问仙。
不知弟子所想，是否有偏？”
长老们点头，一人言道：“玉箫师兄信中确是此意。”
得以肯定，青枫继续求问道：
“师伯乃我派前辈高人，其个人修为已近半仙，但他仍不止于前，故而心生出凡尘寻道之念。
此举对于师伯，亦或青云，并无异损，不知弟子所想，有无偏误，望师傅、诸位师叔明示！”
眼神怆然，玉珑没有回应他，而是长老们继续点头赞许道：
“确是如此，除我青云外，其他修道门派，亦有诸多修得大成的前辈高人，外出云游四海，苦励几十载，直至功成。
这些前辈外修之所得，的确比他们在门内的修行，高出不知几多。
这自然是有益于门派、亦有益于自身的好事。”
“既是如此，弟子斗胆求教师傅！”青枫话中开始直指玉珑：
“师弟和师妹今日求亲之事，既未触及门规禁令，与师伯一事似无半丝牵系。
我青云一向修道不避凡，求仙不惧俗！
弟子斗胆代他二人问师傅一句：今日尊师为何自伤仙体，却不应允他二人所请？”
他隐隐感觉到，玉箫的事似有隐情，只有师傅才能给出最终的真相。
余光看向几位长老，果不其然，几位长老也同时向玉珑投去了求解的目光。
是啊，掌门即便不答应这门亲事，却为何要暗自神伤，血溅殿前呢？这二人成亲与否，和早已离山的玉箫师兄，又有什么关系呢？
见青枫问罢，玉珑长叹了一口气。他慢步走向掌椅，缓缓转身坐下，终于将玉箫之事的隐情，对众人道出。
原来，玉箫当年并不是如他信中所说，单纯只是外出修道。
而是下山娶亲去了！
修道门派并不禁俗，青云派亦是如此。正如青枫，他也是娶妻生子后，带着儿子一起拜入的青云。
但是，由俗入道容易，始终还是不能轻易出道落俗的。比如青枫，他是因为亡妻已故，心已不念红尘。
虽有一子，但更多的是父子间同心修行之念。于青枫而言，他自身已清心寡欲，入道后，反而大有裨益。
但若是修道之人，却突然心生尘俗，始终是有违道法。
这不难理解，修道之人若不能潜心专修，而分心于俗世中的男欢女爱、生子延嗣。怎还能保留那一心向道的专注和坚定？
如此，之前所修之得，多半便白费了。
当年听说师兄要下山娶妻，玉珑五雷轰顶、如鲠在喉。他视为榜样的师兄，怎会落入红尘，如此的突然！
但当时的他没有极力反对，不是因为他不知晓出道落俗的弊端。
而是对于师兄，玉珑真的太敬重他了！
多日下来，苦劝无果。
根本拦不住玉箫落俗的决定，便只能按玉箫的意思来了。
二人暗自约定：玉箫自行下山娶妻兼修行，此事仅玉珑知晓。娶妻之事，日后不可随意向他人提及。
而玉箫，则会给众人留书一封，以“外出求道”为由，告知青云众人。
他不知道这样，是不是错了。
临行前，他问师弟，到底什么是对，又什么是错：
娶妻生子是错，为己而弃情就不是错？
红尘问道是错，苦修而不得就不是错？
刻意隐瞒是错，实言而不纳就不是错？
记得当时玉珑被问得呆若木鸡，思前想后，突然想到了一个万金油答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这回答，惊得他师兄哑口无言，从此再也不找他讨论这个议题。
离别之际，师兄弟二人相约：如有一日，若玉箫在红尘间真能求得高法，定要重回青云，为众人普法扬道，光大青云。。。
往事忆到此处，玉珑突然沉默了。
此时夜已渐深，先前殿中点亮的红烛，已悄悄燃去一半。
“掌门师兄，据你方才所言，玉箫师兄虽入俗娶亲，但并未中断修行。以玉箫师兄当时的修为，虽有红尘所扰，而他试图尘世修法，倒未必就不能成！不知这二十多年来，师兄他身体可好？”
一个长老打破了这寂静。
这名长老也是青云元老之一，是所有元老中唯一成过家的。当年他也是妻子身故，并无子嗣的他看破红尘，便跟随玉箫、玉珑等人上山修行、创立门派了。
有过相同经历，他理解玉箫。
他认为以玉箫当时的精深修为，即便出道落俗，也不会让他彻底荒废。说不准真能红尘问道、悟道于红尘呢！
掌门双手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冰冷的茶碗。
徒弟青渊见状，正转身要去取壶热水，玉珑摆摆手，径自将那凉茶一口饮尽，回那长老道：
“师弟，你只说对了一半。”
原来，正如长老所言，玉箫成亲后，并未荒废青云所学。
玉珑也曾前去探望，见师兄不但夫妻和睦，师兄的心性和武学，比起往日在青云修行之时，愈加精进了。
见此，玉珑内心无比高兴，也期待着：有朝一日师兄得道高升、重回青云，必是青云腾辉之日！
然而，天无永晴日，花无长开时。
由于门中百事缠身，相隔多年后，玉珑才得空下山再去拜访师兄，而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眼前玉箫，犹如凡间一垂垂老者，发枯面朽，早年那通身仙气和红光满面，早已消散无踪了！
原来，妻子的离世，让他悲痛欲绝，多年无法释怀。修道自此也荒废了，成了如今这般凡人模样。
不久后，郁郁难平的玉箫，心怀恋恨，与世长辞了。
此时，玉珑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直下。他悲愤过度，再次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在他房内。几位长老还在为他运功输气。
他的眼里，已没了光辉。他示意长老们停气收功。见刚才几人都在，他看向满脸愧歉的朱烈和虹衣，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问向二人：
“你们明白，老夫今日大殿上一听到，你二人欲成亲之事后，为何如此了吗？”
问罢，他兀自抬头，看向屋顶，那枚比之大殿上，小了很多的阴阳太极图案，此刻它离自己如此遥远。。。
他垂眉一声叹叫：
“落俗修行，终是不易啊！道行越深，越陷越深。难以勘破、难以勘破。。。
师兄啊——”
仰天痛叫一声，那一缕缕犹如死灰的银发，从满是皱纹的脸前，缓缓垂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