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鸟 第1章

作者:羊衣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4-04-17 22:3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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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河村薄薄的雾霭中,王有长久的跪伏在父亲王大的坟前。

大颗的眼泪涌出王有眼窝,汇成了一道一道,流到额头,又渗到了土地里,然后无影无踪了。他时而呜咽,时而嚎啕。他的头似乎有千斤重,把他额头下的泥巴压实得不能再实。王有可能是想把头拱进泥里,钻进泥土下王大的棺材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刮了几阵东西南北风,反正在一阵北风之后,王有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猛地抬起来了头。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似乎被整团的黑色覆着,王有感觉只有墓碑还隐约可以感应的到,他对准这个方向,拖着长长的哭腔,大叫:“爹,我没斗过狗娘养的王三儿,我把你输走了!”说完,竟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王白氏见状,忙远远的踮着小脚跑来,拍他的脸,掐他的人中,怎么都不反应,王白氏又赶紧把丈夫背起来,去找村口的老郎中张先生。

王白氏才刚有三十岁,正该是年富力强,奈何有两只三寸金莲,加上生了王招弟没吃过几顿饱饭,所以背起王有来摇摇晃晃。王有恍惚间感觉有阳间的人在呼喊自己,可自己的魂并不想回去,他从天灵盖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远远看见有个人在等着自己。走近来看,竟是自己的父亲王大。王大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过一会儿,父亲变成了叔叔王二,王二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王有正纳闷,自己今天怎么把父亲和叔叔一下子分出来了。那人竟又变幻了,变成了堂兄王三。王三倒是要说话,就是没声儿。王三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从他的嘴巴滑出来,他知道王三说的什么:“怎么样,赌一把?”想到自己如何沦落今日这般田地,王有感觉自己的眼睛一下红了,他大喝一声、飞扑上去,要手脚并用地打王三。可不知怎的,手脚软趴趴的使不上劲,反被王三压在身下抽嘴巴。王三面目狰狞:“输光了吧,你拿什么赌,拿什么赌我问你?”王有手脚无力,只能任着王三打,心中期盼天降巨雷,或者天降革命党神兵,穿着白袍白甲,一刀戳死王三。可打了半天也不见天雷,更不见革命党,只有王三的巴掌在呱呱响,王有大哭起来。这一哭又惊了王白氏。她本就害怕王有是不是疯了,这一叫一哭,又蹬又踹,更让王白氏害怕了。王白氏不由快走,生怕走慢了王有的魂就跑了追不回来了,这一来走得就更晃了,阴差阳错,王有睡着了。

王有今天失去了他所有的土地,用经济学家的话说,他破产了——他的土地先是一垄一垄,然后一块一块,全部输给了自己的堂兄王三。这并不全怪他,他的田产本就少了王三两块好田。这是王大和王二合作的结果。王有和王三本同一个一个爷爷。这位不知名的老人是沙河村唯一的读书人,淡泊名利,正直坚毅,育有一对孪生兄弟,大哥王立心,二弟王立命。这对兄弟俩一模一样,连老爷子也无法准确分清哪个是兄长,哪个是弟弟。这对兄弟没有遗传父亲的识文断字,却进化了父亲的执拗。两个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连念都念不出来,就像舌头里都装了把钢刀,念出那个名字便会割了舌头死掉。兄弟俩便以王大王二相称。兄弟俩本应该通力合作,可兄弟俩谁也不愿意当王二,谁也分不清该谁当王二,可能连王二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是王二。多少年来两兄弟一直不对付。主事的王老爷子过世后,两兄弟立刻分了家,所有的家产一人一半。多出来的一只猪对半劈了,多出来的一把锄头,一个王大拿头,另一个王大拿把。街坊四邻也劝不动。在沙河,谁家有了矛盾就像草地点了把火一样引人注目。有热闹看,谁又愿意劝呢。所有人管他们都叫王大,反正他们两个也不会和气地走一起,两个王大水火不容,见面必定分高下,谁赢了谁当王大。他们比谁能先从沙河村东跑到西,比谁能憋气,比谁金鸡独立更久,比谁能先生个儿子。好巧不巧,到底是一个种的,他们竟然分不出来胜负,除了生儿子。王三早了王四半刻。在王有的记忆里,父亲常说王三的爹请接生婆多给了一篮鸡蛋,这才敢生生拽着王三的头,把他从他妈的下面拽了出来。接生后迅速擦了擦,递给了外面。王三的爹接过来乐的不行,把王三高高捧起:“到底是我的种先跑出来了”,父亲气得扔下旱烟杆,猛地抓住王三向地上掷:“硬拽出来的吧,我看看撑摔不。”俩个做了父亲的扭打起来,接生婆只顾劝架,谁也没注意地上的王三要把心肺都吼出来的嚎啕大哭,也没人注意王三的娘在屋里流血像喷泉一样……后来有几次,王有和父亲提到此事,王大仍然会拍拍自己光光的脑门儿,晃着头说:“谁叫他朝我谝呢”

王三虽然没了娘,但因为早产有功,被他爹好生照料着。王四因为出生不利,被父亲打骂有加。三岁那年,王四的母亲因为争名无功,自觉有愧,加上王大日夜的打骂,只要赌场失意,就要归咎于那次失败,于是上吊赎罪去也。从此王四便跟着爹出入赌场——两位王大终于要在赌桌上分个高下。王大们在播完种后、浇完水后、纳完粮后,从一个铜板赌到一吊铜板,再到一块碎银子、一块光洋,从光绪赌到袁贼,王大们锲而不舍,宵衣旰食。不知道是不是靠着王三带来的喜气,王三的爹一直到临死,竟比王四的多赢了两块好田。

三年前的冬天,王有的父亲王大临死前眼含热泪抓着儿子的手,深情的说:“四儿,别怪你爹,本来我就是王大,你叔自从生了小杂种王三,我自从你没争来王三,一步输步步输,这才输得少了两块田。我对不住你。我走以后,别操办了,省点钱粮你去跟王二王三斗去——”王大的声音逐渐弱了,哑了,枯了,最后没了。王四觉得爹刚才说话时眼睛里亮着一团火,手像一把枯柴火,等爹没声了,眼里的火也没了,整个人都成柴火了。他眨巴眨巴眼,觉得刚刚那团火一定在自己眼睛里亮了。他觉得此时士气正高,加上爹肯定没走远,能保佑自己,于是他赶紧跑出门去,要找王二赌一把。王二呢,不,此时他还认为自己是王大,也在交代后事了,正吊着最后一口气时,看见王四跑进来了。王四的脸上有几道泪痕,王大知道,另一个王大死了。王大不知是喜是悲,斗了一辈子的兄弟没活过王大,以后所有人只能管他叫王大了;王大没了唯一的兄弟,以后也不会有王二了。正想着,一口痰迷了心窍,两个王大竟在同一天双双西游去了。王三和王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于是默契的一同操办了白事。他们把分家时代在院子中竖起来的高墙拆倒,让宾客在院子里吃丧宴。可做着白事时,两个孝子又打起来了,原因无二:一个好事者同时问两位孝子谁是王大。这事情不是是要立了碑的,不像平时的赌博,今天你王大,明天你王二;光绪你王大,宣统了我王大,到底不是赌,输了还能赢回来,赢了还会输回去。写在墓碑上,刻在上面哪怕你王三明天当了皇帝,后天王四又做了总统,谁的爹是王大也不许改了。二位孝子全然不顾“丧三年常悲咽”,王三要日王四已故的娘来出气,王四要操王三健在的姥姥来泄火。二人打得难舍难分,都觉得自己有猛虎下山,蛟龙入海之势,刑天与夸父般让天地变色的无穷大力。王三的孝服襟口被撕开,露出来通红的胸膛,王四的袖口扯成了条,胳膊在冒着热气。街坊四邻拉开了两个孝子,两个孝子也没闲着,一边叫骂,一边哭着求周围的人评理。王三向周围作揖,王四扑通就跪下,王三见状也赶紧弯下膝盖就跪,王四咚咚磕头,磕得直响,王三也跟着磕头,不甘示弱……来宾四邻都在纠结,这要是判得不公,岂不是伤了两位仙人的意,又寒了两名孝子的心。于是乎你言我语的论辩起来,期间不时响动长者衰老又威严的口气,也挥动着少壮年轻有力的臂膊。

最后的结论足足讨论了一个时辰多才得以宣布:二位老人既是孪生兄弟,同年同月同日生,又同年同月同日死,寿元相同,则先逝者为长。即王四之父为大

王四闻此,大喜过望。他拨开人群,跳向王大的棺材,手脚并用拍打着:“爹,有了!有了!有了……”一连的有了,足足又叫了两刻的功夫。王三呢,铁黑着脸,止不住摇头,也摇了两刻。

突然,王四竟仰头栽倒,晕死过去。

众人赶忙搀扶,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水。法师熊修洪掐了个诀,配了碗符水,给他灌下去,王四才渐渐活转过来,但是嘴里还念叨“有了,哈哈,有了……”

大伙又看看王三,生怕王三也跟着王四一样病症,变得只能摇头念“没了没了”

还好王三倒还正常

应该是二位先人对这个结果没有异议,剩下的白事办的很顺利。

王四疯了四天才正常,王三只闭口三天。

王四从此改了名字——王有,来纪念这场伟大的胜利。

王有见人就说这是科学的胜利,是民主的胜利,革命打过了封建。

王三则说王有窃取革命果实,共和失败了。

共和还真失败了!

不到半年,王三与王有不可避免的宣战了,战场就是一方小小的石头——他们拿它当赌桌。

王三,有两亩好田的经济优势,知争名失败之耻而后勇,士气高昂;王有,既有争名成功之大捷在前,士气也是高涨,又是王家长子嫡孙,有王老爷子和父亲王大的庇佑,因此也没短了气势。沙河村人对这场龙争虎斗倒没有多上心——王大王二已经把他们的热情消耗完了,想要让他们上心这个,起码要等到秋收。青黄不接的时节,谁也不吃饱了撑的去多管闲事。

王有和王三像刘备与曹操一样水火不容。王有请了一个河南卖豆腐的做他的赌场军师,王三则重金求了一个河南铁匠当赌场教员。他们四个在那方小石头上各显神通——豆腐军师会摇骰子,铁匠教员会听骰子。很可惜,沙河人大都受困于饥饿,没有什么人亲眼看到他们的神通,如果不是胜利的王三在新婚醉酒后向新娘吐露,谁也不知道在那个饥饿的年月王三赚得了王有的土地,王三也不会死了。

王白氏感觉越来越受不住王有的重量了,她眼睛直上翻,她清晰感受到她的魂儿在往上飘,身子在向下坠。

有个人扶住了她。

来人是沙河法师熊修洪。

熊修洪身材高大,粗眉高颧,耳朵宽大,皮肤像死人似的白,让人觉得他可能不冒热气。除此之外他还是个瞎子。

熊修洪没等王白氏反应,把王有拉到了自己背上,对她说:“王有兄心郁成疾,我看沙河没有他的活路了,特来接应兄嫂,我背他去菩萨面前求个前程去”说完便驮着王有头也不回的走了。

王白氏一愣,也只得跟上了他。

熊修洪的香案设在了自家堂屋,泥塑的玉皇大帝像和王母娘娘像摆在了中央。左右两边有观音菩萨,关圣帝君和泰山奶奶。香炉里积了半满的香灰。案桌有点旧了,蒲团也有些旧了。

熊修洪把王有放在了地上,然后在香炉上了三炷香,接着就跪在蒲团上磕头,嘴里嘟哝嘟哝。

王白氏听不懂熊修洪的咒语,也不敢闲着,跟在熊修洪后面止不住磕头,嘴里喊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当家的吧,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救我家当家的……”王白氏每念一句,心里就想让观世音菩萨保佑她以后能生个男娃子,也保佑她的女儿王招弟能好好的长大。

熊修洪磕完三个头就起身了,他站在香案一旁,问正在磕头的王白氏:“嫂子,你看这个香灰朝朝哪落?”

王白氏定住了身子,跪着看香,说到:“三根齐往东边落呢有一根偏北一点儿。”

熊修洪说:“那应该是要你们投济城去了,嫂子去家里收拾收拾吧,等大哥醒了,我和他说,你们晚上应该就可以走了。”

熊修洪的话有这神圣的语气,王白氏不敢违背,接着磕头:“谢过观世音菩萨指点迷津,谢谢兄弟了。”心里想着:“菩萨保佑我们苦命的娘俩吧,让我们一家能活下去吧。”

足足磕了九个头,王白氏才走。

熊修洪调了一碗符水,又加了小把高粱米,喊儿子熊善风来给王有灌了下去。因为看不见,有一些水洒了出来,顺着脖子流进了胸口。

王有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睛。

熊善风把他扶到了香案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接着走了,王有眨巴着眼,似乎知道自己刚刚晕了。

熊修洪告诉王有来龙去脉,他如何知道王有的命格出了问题,再待在沙河只能是个死,所以才特意去接了王有,刚才给王有喝了神水,日后王有要去济城,那里有助于王有……

王有摸摸身上,只摸出来两个铜板,尴尬的说:“对不住了,我身上没钱了,这香钱给不了了,要不等我先去济城做工,日后挣了钱给你送来。”

熊修洪笑道:“王兄若要算钱,我这逆天改命不是多少钱就能换的事,实不相瞒,我是想和您家修秦晋之好。你我不妨定个娃娃亲,只是定个契,你要是不愿意大可躲在济城,日后我又不能去济城强抢了侄女儿。”王有无法,又得仰仗人家给自己出主意如何去到济城——当下正打仗,一不留神就要被抓了壮丁,于是乎就草了个文书,签了字画了押。

沙河村本名双河村,大沙河村在村北,小沙河村在村南,二河自西向东并排穿过,因此得名,这是以前一个大和尚说的,至于为何改叫沙河村,则是一个卖货郎解答的。卖货郎说时局动荡时候,官员为了表明气节,就叫沙河村,取“杀和”之意,等到太平了,才改叫双河。这个卖货郎说大沙河村源头远,在河南;可大和尚说小沙河村源头更远,在山西;卖货郎改口说其实大沙河源头在霍去病大将军的燕然山上;大和尚拍拍脑门说记错了,小沙河源头其实在青藏,沙河之水天上来。双河村人就让二人辩论。卖货郎不愿意去辩,就给人说,大沙河更宽,要汇多的河水才能成,肯定要走更多的路,所以源头更远。大和尚也没有辩一番的俗情,就对人说小沙河水量少,肯定是一路被用掉的多,小沙河被用掉的比大沙河多,小沙河肯定走得更远。众人听着都有道理,谁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整个沙河村只有王老爷子年少时考取功名,出过沙河村,他也没去过上游,他去的是京城。所以双河村到底哪个源头更远就没有结果了,对庄稼汉来说,这并不重要,不耽误用就行。大家知道的是,沙河村自闯王李自成那时候起,就叫沙河了。

王有携妻女在月光下沿着大沙河往下游行走,熊修洪告诉他以往抓壮丁都是走大沙河,使得人都只敢走小沙河,殊不知今晚兵老爷们觉察过来,都在小沙河盯梢,要来一个出其不意,所以要将计就计,走大沙河。

王白氏走在高低不平的河沿,背着一背篓的劳什,拉着王招弟。他们踩在雪上的声音嘎吱嘎吱响,像饿死鬼啃树皮,王白氏忐忑不安地问

你说熊法师这次算的准吗

熊法师哪次失算过

他之前不还算咱的招弟是个带把的呢?

那是要在辰时才是,谁让你肚子不争气留不住孩子,让她早出来了,要是再坚持个半刻,就肯定是个男娃了。

都怪你,急什么,狠命地要钻出来!

王白氏狠狠掫了一把王招弟,王招弟正想瞌睡呢,她想让王白氏拉着她走,好一觉睡醒就到了什么“鸡城”,猛然被掫了一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又做错了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在月光下格外刺耳,惊起了几只鸟儿。

王白氏慌忙捂住了王招弟的嘴巴,生怕他引来抓壮丁的。王有倒是不客气,一巴掌打在王招弟脸上,又一拳擂在王白氏胸口,王白氏后退连连,手上仍捂着王招弟的嘴。

妈的你惹她干什么,就该直接把她给了姓熊的!

我这不是舍不得吗,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再说了,万一以后她在城里嫁个好女婿也不一定呢。

做你的白日梦吧!

我做白日梦是为了谁,又是谁整天做梦想赢人家?啊!我早劝你好好过日子,你呢?来吧,赶紧地来人把你抓去充壮丁吧,反正也不抓我们娘俩儿!

啪,王白氏的脸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王白氏不敢说话了。

王招弟再也不敢哭了,她瞪着大眼睛看着父母因她而起的争端,她的脸在月光下惨白瘆人,这是拜饥饿所赐,太阳穴上瘦弱的青筋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皮,这也是饥饿的杰作。王有家本来是有足够的田产过上好日子的,后来输光了。证据王招弟刚出生的时候还有个奶妈,这是熊法师要求的,熊法师说王招弟是观世音菩萨的小童,来人间历练来了,如果善待她,哪日她睡着后魂儿会向菩萨禀报,菩萨会送家里一个好儿子。堂妹王来弟没有,因为她不是观世音菩萨的童子。是的,王三生的也是女儿,比王有家的差了一天。王三头天还取笑王有是要绝户,结果自己反也生了个没把的,不快了好久。那时候王有比王三家少了四亩田。

凄惨月光下,三个人像逃亡一样无声离开了沙河。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王有一家已经到了济城,沙河村送走了王有一家,也迎来了它的乡长,袁颂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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