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练兵，京师三大营的糜烂，朕相信，卿等有人比朕更清楚。”
“堂堂三大营，上阵杀敌不行，营造楼阁却是一把好手！”
这番话，说得人群中一些人内心突突，有些人更是悄悄低下了头。
这些人无不在三大营内任职，朱由校刚才所说的这些情况，若真要追根溯源，他们这些人绝对脱不了干系。
是，他们虽然如今没落了，但那也要看跟谁比；
跟当年的本家相比，自然算没落，但若是跟其他的普通人相比，他们就算没落，如今在京中，也算得上家族显赫。
烂船都还有三千钉呢，更何况在场的这十多个开国侯爵家族呢，谁家没点人脉在手？
没点产业在身？
大事可能难办，但诸如安排后人进个衙门、三大营等地方领个职务，以他们当年祖辈积留的余荫来说，那不是轻轻松。
而正是如此，他们也明白，若陛下真要掰扯三大营的那些烂事，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扯不开干系。
朱由校不管他们的想法，继续往下说道，
“三大营诸事，积年久已，这过往之事，朕不欲问罪于谁。”
“朕，今日召诸位前来，不是要纠结过去的那些陈年烂账，而是希望能借这么一个时机，一扫沉疴！”
“在此之前，朕要先问一句；”
朱由校顿了顿，同时目光扫视着场上所有人，与每一人的目光对视。
“诸位可还愿战？能战？敢战？”
他沉声问道；为了现在这番发言，他和儿子探讨了许久，这也算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如此强势的表达自己的态度。
“臣，愿为陛下效死！！”
在场众人虽然没有经过排练，但却都福至心灵，异口同声的大声行礼道，
哪怕是唯一的‘外人’卢象升，他此时也已经大概猜到了，陛下到底想做什么，所以内心也很激动。
原本以为只是去军营历练，却未曾想能赶上这种大事！
卢象升暗自庆幸着，他往日里用心做事，不同那几个同僚一般醉生忘死的混日子，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抓住这样的机会么。
他想，如果自己也同其他同僚那样，天天浮于人事混日子的话，大概率是无法有幸被指派前来的。
“好！”
众人的回复，很是助长了一番朱由校的心气，登基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有这么一丝君临天下，大权在握感觉的时候。
“有诸位爱卿的这番心气，朕今日这番的苦心安排，便不算白费！”
“既然如此，朕便长话短说，朕欲重整三大营，在稽查清理后，择其精锐以为骨干，编练新军第四营，又或称新京营。”
“而如今，朕需要一人，替朕，去将京营过往种种稽查清楚，可有人愿领此差？”
他故意慢条斯理地说道，
“朕丑话先说在前面，这职务好领，但事，可决不好做，做好做坏先不说，这得罪人是必然的；其次，若是办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不符朕意，那掉脑袋可都是轻的，届时....”
朱由校环视众人一眼后，继而沉声说道：“可不要怨朕不讲情面！”
他的话音落下后，殿内鸦雀无声，诸人都楞在当场，不敢接话。
朱由校的目光又扫视了众人一遍，他发现，自己这番警告与恐吓确实很有效果，除寥寥数人还面色如常外，余者皆将头埋低，不敢对视。
稽查三大营这么烫手的任务，一般人哪敢领这种差事，问题是怎么来的，别人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岂能不知？
三大营能糜烂至此，背后离不开这四九城内，大大小小的各家勋戚们的历年努力。
光是稽查缺额这一件事，就能把人得罪的海了去了。
陛下给的机会看似美好，可是这活他们不敢接，因为无论落在谁头上，他们都觉得自己接不住。
但其中有一人却不这么想，他便是卫国公邓家的后人，定远侯邓文明。
他就是刚才朱由校扫视众人时，面色如常的寥寥数人之一。
身为堂堂侯爵，即便放在这勋贵遍地走的四九城内，他邓家的地位也绝算不上低了。
他暗自掂量了一下，思忖着或许自己能赌上一把，将这泼天的富贵接下。
悄悄扫了一眼身边，将众人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后，他发现身边之人的反应后，更是放下心来。
在场的二十一人中，他是爵位最高之人，也是唯一的一个侯爵，其余最高的，除了三个子爵外，剩下皆是些县男，甚至有职务无爵之人了。
这种事就算再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冒然接下，这很正常。
不过虽然好像无人敢与自己相争，但要不要冒这个风险呢？邓文明犹豫不决。
而正当众人内心纠结害怕之时，只见人群后方一人突然出列，随后躬行大礼，高声说道：
“臣卢象升，愿领此职！”
卢象升的毛遂自荐，让坐在朱由校一旁看戏的朱慈燃，突然眼前一亮。
他本还想着等过两年再大一点的时候，再去找这些明末的名人们，没想到机缘巧合，现在就让他碰上了。
而朱由校并不知道卢象升是谁，他听到有人愿意出来扛旗，于是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在众人入宫之前，与儿子商议了许久，在说到对京营稽查一事时，他觉得不就是派人去查点问题么，账册、人员都是有数的，随便找个人就能干，不用大费周章，甚至会有人争抢，但儿子却否定了他的想法。
他还记得儿子当时面露讥讽，不屑的评价说：就这些人，能力有多少先不说，胆气必然是不够的。
这些勋贵后代们平日里好日子过惯了，蜜糖里泡出来的玩意，一个二个家大业大的，怎么敢冒风险去接这种明显要得罪人的事。
但朱由校却不相信，不过不信归不信，可方才的寂静，却实实在在打了他的脸，所以他在听到有人愿意主动请缨后，很是开心。
虽然众人积极请缨的画面没有出现，但好歹还是有人胆气十足，愿意抗旗的。
于是他连忙问道：“卢象升卢爱卿是吧？快快请起。”
“朕为何觉卢爱卿有些眼熟啊？不知卢爱卿是哪家勋贵后人，祖上受封何爵？”
朱由校笑眯眯的问道，征召开国勋贵后人的想法是儿子提的，人也是儿子单独支使骆养性去找的。
他对这些都快成为虾兵蟹将的勋贵后人们并不熟悉。
而在听到老爹的问话后，他几乎忍不住笑出了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卢象升是天启二年的进士，祖上也都是文官，他祖父卢立志，中过举人，任常熟教谕、仪封，最后改任南康知县。
他外公后来接了他祖父的班，也任了南康知县，而他爹卢国霦，更只是个生员。
换句话说，他家最大的后台，就是祖父、外公曾经的两个七品芝麻官。
搁在如今勋贵遍地走，大员党政多如狗的明朝末期，他卢象升还真只能算个寒门士子。
果不其然，卢象升的回答没有让朱慈燃失望。
“额，启禀陛下，在下只是二年的进士，并非是哪家勋戚的后人。”
卢象升有些尴尬的回道。
朱慈燃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但随即又连忙捂住了嘴。而朱由校则瞬间尬在当场。
场上众人不知道儿子为何会笑，但朱由校知道，所以论尴尬，他现在可比卢象升尴尬多了。
当爹的在自己儿子面前丢丑，他现在甚至想找个洞钻进去。
不过马上，他尴尬的心情便转瞬即空。
因为朱慈燃为了避免他多想，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提醒道：“爹，这应该是个人才，能堪大用。”
见对方竟然能得到儿子的肯定，朱由校不由得露出惊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随后露出开心的笑容说道：
“哈哈哈哈，卢爱卿不必妄自菲薄，朕相信，若以卢爱卿的能力，即便祖辈不是勋贵，但爱卿的后人，将来必以爱卿为荣！”
朱由校此时的心情好极了，所以忍不住赞叹道。
此言一出，自然在殿内众人心中引起轩然大波，虽无人出言，但场上众人，无不将目光投向这个得到陛下赞誉的幸运儿，眼神中露出羡慕的神情。
论能力，人家是新科举子；论身份，更是天子门生！如今又在陛下面前展示了自己胆气过人。
圣眷加身下，这是一颗即将冉冉升起的新星啊！
而方才犹豫的邓文明，此时也回过味来，后悔不已。
早该想到的陛下既然如此看重此事，又特意将困难讲出，为的不就是借此事筛选胆气过人的忠臣么。
无胆之臣何以谓之忠？
陛下如此看重的事，又怎么可能不多加关照和爱护，唉，错过了，错过了！
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天大的机会，他不禁为之扼腕叹气，看向卢象升的眼神也忍不住露出羡慕之情。
“臣谢陛下抬爱，能得以替陛下办事，乃臣之本分，并未有想过这些。”
卢象升佯装镇定，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此时也是晕乎乎的，但他毕竟也是经历了数十年寒窗苦读，又亲身经历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考核，更在吏部、兵部衙门里处理过多次事务的人。
论心理素质，虽然与数十年后的自己不可比，但眼下也绝对强过殿内众人的。
“卢象升何在？”
“臣在！”
身材高大的卢象升踏前一步，沉声行礼道。
另一边，朱由校则在儿子的提醒下，重新整理好心情，继续安排道：
“三大营沉疴已久，朕知道，这不是一两天就能清查完毕的，故稽查一事，朕交给你全权负责，三个月！”
朱由校竖起了三根手指，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
“三个月后，朕需要一份满意的答卷，你可有信心？”
“回禀陛下，三月足以，臣愿立军令状，若不成，请将臣午门斩首！”
相较于朱由校的严令，卢象升更是勇猛，给在场的众人放了个大招。
“好！有胆气！”
朱由校毫不掩饰自己目光中的欣赏，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性格再怎么沉稳，血管中流淌的也还是热血，对这样积极主动有才华、胆识过人的人才丝毫不吝欣赏。
“既然如此，那三大营稽查一事就交给你了，朕等你好消息。”
“不过，既然稽查一事你愿意接受，那新京营的整编朕便也一并交予给你吧。”
无视殿内众人惊讶的目光，朱由校继续说道，
“稽查过后，三大营合而为一，统称京营，这第一任京营提督，暂定为孙师，在吾师从关外归来之前，由卢象升你来代领这个职位，任假提督。”
听到任命，在场众人更是一愣，随后无数包含了羡慕、嫉妒等复杂情绪的目光，此时全都聚集在了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上。
“陛下，臣惶恐，臣何德何能，得陛下信众至此。”
卢象升也愣了，他刚站出来之前，有想过自己未来可能会因此平步青云，但却未曾想竟直接一步登天。
“无妨，朕看得出来，你是个人才，故朕希望，朕没看走眼；”
“更希望，你能用事实来告诉世人；”
“朕的决定，没有错！”
朱由校顿了顿，面带笑意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