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几位大臣言辞激烈的争论。
某御使奏请弹劾魏忠贤,指责阉党干政,数位臣工附和,而另几位因投靠魏忠贤而官运亨通的大臣,则指责其东林党争祸害朝堂,双方因此大吐口水。
引起此事的主角魏忠贤则立于皇帝身旁,一脸的淡然,仿佛话题争论的主角并不是自己。
只是偶尔瞥向群臣尤其是吏部尚书赵南星的眼神中,带着些许冰冷。
此事起因还是京察。
有数位牵扯其中的非东林党大臣被魏忠贤保下,导致负责此事的赵南星极为恼火。
为何京察会牵扯到魏忠贤呢?
此事说来话长,但长话短说就是一部分被牵扯进去的官员,不甘就此退出权力中心,虽然他们无力反抗,但没能力反抗,不代表他们不想反抗。
既然知道只靠自己这些人,无法与赵南星为首的东林党抗衡,那为求自保,给自己找个靠山就自然是他们的备选。
而放眼望去,整个朝堂中,够资格跟赵南星等人为代表的东林党掰手腕的,也就是靠着客氏举荐,获得皇帝青睐,异军突起的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了。
这世上永远不缺聪明人,于是他们在发现情况不对时,便立刻选择投靠魏忠贤以求自保,魏忠贤对以赵南星等人为首的东林党,本身也早就看不惯,平日里更是多有纠纷,现在有一个壮大自己,打击对手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呢?
于是便大开方便之门,将这些人通通收归门下,并出手替他们解忧。
故今日朝堂上的争论,便都源自于此。
面对这些争论,朱由校已经不太想理会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他。
初登大宝时,他对很多事还没有准确的认知和概念,于是秉承着虚心求教的态度和众位大臣们认真学习。
童年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他虽然识字,也读了些书,但并未有什么名师教导,所以文化水平不算太高。
登基后,他虚心向大臣们求学,经常征召大臣入宫请教如何理政,也曾宏愿要做一位明君。
批阅奏章的时候,也常常参考他们的想法和意见。
那个时候,尤其是经历过‘移宫案’的朱由校,觉得放眼望去,朝中的大臣们大多都是些‘好人’、‘忠臣’!
但后来慢慢他发现有些不对劲,但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而随着乳母客氏的举荐,点了魏忠贤在身边行走以后,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原来他的感觉没错,很多事确实不像他以前所想的那样简单,尤其是在看到魏忠贤送来的出自锦衣卫、厂卫的奏报后,他算是逐渐认清了这些大臣的本质。
哪有什么忠臣?大多都是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
此时再回过头来看那些大臣们的时,他也从原来的入目皆是忠臣,到现在的看不清是忠臣还是小人。
朱由校靠坐在大位上,对堂下的争论却兴致缺缺。
因为类似的争辩已经发生了数次,且各方都自有一番说辞,他已经开始分不清到底谁说的对,谁说的不对了。
索性就让他们吵,吵完后,吵出结果了,直接执行便可。
他望着堂下的群臣斗嘴,并不表露意见,脑海中更是在想着别的事。
.....
京城内某宅院内,秀丽别致的庭院内,发生了激烈的讨论。
“这赵南星真乃小人也!”
“叶向高老不死,为何还不入土!”
“直娘贼!不讲武德!”
参与谈论的众人因朝堂上的所发生的事正群情激奋
“.....值此生死存亡时刻,亓兄、赵兄,我等今日必须要统一想法意见了,往日里的那些争议不必再提,就给我一个准话!”
“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时任户科给事中的官应震,言辞激烈的问道。
身为楚党魁首,官应震此时内心是无比着急的。
楚党在朝堂上的地位,本就不算高,因为身处内陆,江夏等地的经济发展,基本就以农业耕种为主,在经济与外海贸易相对没那么发达的时期,还算不错,湖广江西等地出身的士人,一度超过了关中与山东。
但随着商贸经济的不断发展,尤其是自唐、宋以来外海贸易的不断崛起,江浙、广东、福建等地,则因地理优势开始逐渐跃居而上。
尤其是江浙等地,因大明开国定都南京后,导致大量财富汇聚南直隶地区,而高度的财富汇集,又会促进商业和茶叶、生丝、布帛绸缎等奢侈品的不断发展,导致江浙等地因此骤富的人家不知几何。
商人的地位,自古以来就不算高,除有限那么几个朝代外,其他朝代的统治者无不将商人视为卑贱之人,而大明也不例外。
于是绝大多数人赚了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力支持本族内的优秀子弟读书,砸钱让他们向着科举冲锋。
越是有钱的人家,越是如此。
古人云,朝中有人好办事,反过来理解,就是朝中无人事绊你!
加上大明开国之时本就定都南京,后即使迁都北京,也将南京设为陪都,留有一套备用的六部班底以备不时之需。
于是就导致这么个情况:朝堂上来自江浙等地的东林党人越来越多,严重挤压了原本齐党、宣党、昆党等诸多党派人士的生存空间。
朝廷六部就那么些位置,坑就那几个,你多占一个,别人就要少占一个。
他是湖广黄州府黄冈县人(今武汉新洲),家住江夏,世代楚人的他,不免沾染一些自古以来楚人的秉性,那就是直来直去,性格较为火爆。
身为齐党首领的亓诗教在一旁喝着茶,默不作声,此时他脑海里还在做着思想斗争。
“官兄,莫动气,莫动气,我等知晓你心急,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妄动。”
而一旁身为齐党重要成员的赵兴邦看出了自己老大心中的顾忌,于是连忙打圆场。
“赵兄,他东林想要一手遮天,都把刀架你脖子上了,你让我如何不急?”
官应震愤愤道。
另坐在另一旁的吴亮嗣则放下手中的茶杯,忽然开口说道:“若再下没记错的话,亓兄是嘉靖三十六年生人,万历二十六年登榜,今六十余七了吧?”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愣了。
亓诗教点头回道:“吴兄好记性,劳烦挂念,确是如此。”
他知道对方为何提及此事,于是突然陷入了沉思。
而一旁的吴亮嗣在看到亓诗教陷入沉思后,知道对方领悟自己的意思,于是便不再说话,继续沉默。
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皆摸不着头脑。
好在亓诗教并未让诸人久等,只是片刻后,便随即开口说道:
“官兄,我答应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官应震则也是有些意外,他转头看了看身旁的老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亓兄!你....”
赵兴邦是最吃惊的那个,身为齐党后进的要员,又同朝为官,他与亓诗教几乎是朝夕相处,没有人比他更懂面前之人的想法与顾虑。
但却不知为何,明明刚才还在仔细斟酌,此时却如此突然就做了决定。
一旁的吴亮嗣见众人还有些疑惑,于是给出了答案:
“古人云,五十知天命,而六十耳顺...”
说到这,他便又停住嘴不再言语,但众人听到吴亮嗣这番话后,却一个个突然醒悟。
因为七十古来稀!
吴亮嗣后面没说完的话,就是答案。
众人又看了眼枯坐于旁的亓诗教,皆是一叹。
是啊,七十古来稀,陛下当前还算年幼,未来在场的众人或许还有机会,也等得起;
但六十有七的亓诗教,或已等不起了。
“咱们的时间,都不多了;但争朝夕,但争朝夕啊!”
吴亮嗣是有感而言,相比亓诗教而言,他虽然年轻一些,但身体并不算硬朗,近些年也小病小灾不断,时常会有种‘我命已不久矣’的感觉。
场中诸人也是心有所戚,在座的没几个真正的年轻人,骤然提起这个话题,让刚才颇为激烈的氛围,也悄然间消散。
甚至连情绪最为激烈的官应震,也端着茶杯沉默不语。
提起年龄,他也不年轻了。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决定罢;”
“此番定要将盘桓朝中的东林匪徒们,一一赶出朝堂!”
“也愿今后希望我等身体安康,诸事皆顺。”
许久的沉默被亓诗教总结的话语打破,随即众人仿佛又因此打开了话匣,开始为今后的新方向进行谋划。
只是或许场中诸人并没有想到,提起此事的吴亮嗣反而是历史中最先离世的,连明年都没撑到,而场上此时最大的亓诗教,则又度过了二十多个春秋。
聚会进行到末尾,众人商定完毕。
在送走其余众人后,赵兴邦则留了下来。
“亓兄,你说那魏忠贤能甘心与赵南星等东林党对上吗?”
赵兴邦有些疑虑的问道。
也难怪他担忧,这过去时间里这内廷太监被收买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对魏忠贤的了解不算多,只知道他原先只是个御马监的小太监。
在家乡浑浑噩噩混到中年,才因欠债挥刀入宫,后来靠着运气跟客氏做了对食,才凭借运气到了如今的位置,这些过往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想要查很容易就能查到。
所以他很怀疑,若是东林党不计前嫌对他进行腐化,极有可能将其收买。
“正因如此,我们所做之事,才更有价值,不是么。”
而亓诗教则轻抚着颌下的胡须,目露精光。
“可若是东林党不计前嫌,将其收买呢?”
赵兴邦开口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收买?先不说,以东林党如今在朝堂上的地位,按他赵南星的性子,他会去收买一个阉臣?”
亓诗教面露不屑,他太了解这个老对手是怎样的秉性了。
骄傲自负,眼里容不得沙子!
若是以前东林党没有今天这个地位的时候,换个领头人或许会这么干,但赵南星不会!
以前的赵南星不会,现在的赵南星更不会!
“单就魏忠贤这次所作所为,就必然让无数人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个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老阉狗,收买?笑话!”
“东林党内大多人,都绝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他赵南星与魏忠贤二人之间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势同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至于魏忠贤担心自己斗不过?那不是正好?他独木难支,那就需依靠我等来帮他!”
“不然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他面露不屑,赵南星他看不上,不代表这魏忠贤就看得上了,今日的委身,不过是权宜之计,将来若扳倒东林党后,恐怕双方第一时间就得翻脸。
另外还有一点他没说,那就是刚才在场上的谈话,看似是官应震和吴亮嗣对他步步紧逼。
但实际上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甚至关于联合投奔阉党这个想法,最早也出自于他。
只是这种事,怎么能从他口中说出来呢?
所以他进行了一些安排,包括对部分人放风,与内臣联通。
经历过种种谋划后,所以最终才有了今天的这场戏。
这一点赵兴邦也知道,不然也不会在谈话中顺势配合。
无论如何,投奔阉党这件事,都是要遭人耻笑的,所以他必不能带这个头。
可若有了今天这一幕,今后无论怎样,别人提也只会提他官应震,提他楚党,而自己顶多算个协从,不会将恶名扣在他头上。
这就是他的目的。
利益他要,名声他也要!
不仅如此,他还提前做了许多准备,比如将一些关于“江南盐税”的消息,塞进魏忠贤的手里。
算算时间,那些人应该已经到江南了吧。
好戏,就要开场了。
亓诗教如是想到,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赵南星啊赵南星,趁现在好好享受吧。
接下来这种大权在握的好日子,可不多了。
......
京城的消息,以飞快的速度飞往南方,而收到消息后的诸人,尤其是被牵连到的这些人,无不痛骂东林。
尤其是那些无辜被误伤的中立与温和派,好好地被牵连进东林与诸党的斗争中,还让自己丢了官,可想而知这些人心中的怒火。
虽然东林党因此一举把握了朝纲,但如此酷烈的行径,也成功引起到了大范围的不满,无数的书信在大明南北两京之间传递着,其内所盛装的,不只有文字,更包含了对东林党人的不满与仇恨。
而就在这风雨飘摇,暗流涌动之际,一队锦衣卫悄悄南下,来到了南直隶的首府南京城内。
“拜见大人,属下均已安排妥当,请大人入内休息。”
田尔耕站在南京城门前,望着挂在城门上的门头默不作声。
“田大人,确定不照会南镇抚司的诸位同僚么?”
一旁的许显纯突然出声问道。
田尔耕偏头瞥了他一眼,
“照会他们?你觉得这种事他们会不知道?必然有人参与其中!届时若通风报信,岂不是给我凭空增添诸多困阻。”
“参与其中,通风报信?”
许显纯嚼着这两句话,嘴上却露出玩味的笑容。
那不是更好么。
“此番临行前公公特意交代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田尔耕摇摇头,身为主官,与他共事多年,他对这家伙的心性很是了解,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就是个想往上爬想疯了,不嫌事大的主,事越大,牵扯其中的人越多,他越高兴。
但自己不一样,自己有消息来源,有人照应,只要听话好好做事,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不出意外,便能平步青云。
所以对他来说,万事求稳才是第一位的。
“小心些,莫惹麻烦。”
田尔耕又郑重交代一番,随后便领着众人入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