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个佝偻的老女人,缝尸人们尊称她为“师娘”。
周若木知道盯着人看是很没礼貌的事情——可他忍不住去看这缝尸人师娘的脸。
她有足足半张脸都塌下来了,老态龙钟;另外半张则相当可怕,是用几根粗线缝起来的。皮肉凹凸不平,眼球失去了眼皮,强撑在眼眶外。
“您好。”周若木匆匆行了个礼,从门槛上跨过去。
不知怎么的,隐隐之间,他还感觉那只没有眼皮的眼睛在从背后看着自己。
门楣半朽。当一群人推着车进入宅院时,轴承柱发出了无法忽视的刺耳摩擦声。
里间飘来当归混着蟾酥的苦味,直冲冲的,令人头皮发麻。
麻子脸师兄直摇头,他闻到这味儿就难受。
要不是必须得看着师弟,他宁可在门外站着等。
“师父!咱同门看您来了!”程有生卖力吆喝起来,生怕老人家耳背、听不清楚,“师父!你的大好徒买了寿礼,给您拜寿来了!”
他们的师娘匆匆往里间赶,她的脚步略微地和年龄有些不符。
“吱呀……吱呀……”
木轱辘滚地的响声从后堂传来,那半张脸皮趿拉着的老太推了个轮椅走出来。
程有生一行人脸色齐刷刷地一变:“师父!”
瘫在轮椅上的,就是他们的师父。
老人家的一只手已经抬不起来了;另一只手勉强能动,却抖得像在筛糠一样。
“这是中风偏瘫了啊……”周若木寻思道。
“师父,前几年来看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今年变这样了?”程有生跪在轮椅前,面带泪水。
“老、老咯……不服老,不行了……”
他们的师父摆摆头,像是落枕一样把头偏在一边。这副无力无助的模样,着实令人心酸。
“师父眼睛也看不清了,你们挨个过来,让师父瞧个仔细。”
他们就近排好了队,一个一个地走上去,好让师父辨认出来。
“壮宝,是你啊。最近几年行情怎么样?”
胖乎乎的缝尸人擦着眼睛,点头道:“师父,外头就这样子。离不开咱,也不稀罕咱。”
“唉,是啊。入师门的时候就跟你们说过,这是辛苦活——啊,这个这个,这个是……哦,是小刘啊。你怎么样了?上次来看我,就只有你成家了吧?”
“我常年在外走,贱内一个没看住,让胖小子掉河沟里淹死了。”那个穿着绸内衬的缝尸人热泪流下。
“咱这一行,要干就别成家,成家也别想着要孩子。”他们的师父叹息道,“哦……有生,你刚刚喊得最大声,我在里头就听见了。你的情况怎么样?”
“师父,我也就混个日子吧。”程有生道,“钱攒不下来,赚多少就花多少,实在没个底。”
“没事没事。圣人云:知足常乐。过一天是一天吧。”
老师傅把头转向了周若木,
“这个是……谁啊?”
程有生解释道:“师父,这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一个道士。他想来请教您几个问题——也给您带了寿礼来。”
“哦、哦……好,好。多亏你有这番心啊小伙子。那有什么问题待会儿问,先让我们门内的聚一聚……”
此时,一个魁梧的影子站了出来,投射在老缝尸人身上。
“是屠熙吗?”老人有些激动,“白头弟子,见一面也难了。恐怕,这就咱师徒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师父,别这样说。”程有生赶紧道,“再过十个春秋,咱还要回来给您办百岁大寿呢!”
“我能活多久,自个儿难道不知道啊?”
老缝尸人摇摇头,
“屠熙辈分大,难听的话应该也由他说完了——你们都知道,我这次要你们来,是为了把最后一点绝学传给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好让咱们这手艺能够流传下去——可至于传给谁,我心中也没点底。”
“师父,咱先看寿礼吧,不聊这事。”胖缝尸人提议道。
“是啊,师父。”刘姓的缝尸人也跟着附和,“要我说,这事情就不该在贺寿的时候提。到时候又要争又要抢的,多伤和气啊。”
这话说得在一旁的程有生面带苦色。
师兄们嘴上话说得漂亮。可实际的意图,大家心里都明白。
就是想让师父看看寿礼,谁的寿礼大方,谁就更孝顺。让师父拿主意定夺传人的时候,心里好有个准数。
程有生没钱,他办的寿礼就不够漂亮,自然不会讨师父多少喜欢。
“那就……过会儿再看吧。”
老人的手艰难地抬起来,像是在空中不断地比划剑法。
他的手指想找准口袋掏进去,比隔着眼睛一米穿针引线还难。
“这儿……这儿的银子拿去……去酒楼请个师傅出来,给咱办……办……酒。”
“师父,师父!这是干什么,好见外!”几个徒弟一齐伸手上来,“我们来孝敬您老,还用得着您老自己掏钱办酒吗?我们凑凑银子去请就好了!”
老人抿了抿干枯的嘴唇,没说什么。
“我这儿出个二两。”
“这五两拿去,找个精明点的厨子。”
“我……”
程有生左兜掏完掏右兜,只掏出三吊钱出来。
“哎,师弟,出多出少都是一番心意。”胖缝尸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是嫌过意不去,那你就负责跑腿。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啊?”
这时候,屠熙丢出了一锭大银,滚落在师弟们的怀中。
“按百岁的规制办。这钱我出了。”
真豪横。
周若木看在眼中。再一次意识到了钱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兑现购买力,还有着其他的属性。
“师兄,这不太好吧。”几个师弟为难地说,“师父还没百岁呢,你这急着给他老人家上岁数干啥……”
他们都知道,师父大概是活不过这几个年头了。可没听说九十大寿要按百岁办的。
九十九岁能添一;可一下加十岁,这传出去要给人笑话。
“你们办是不办?”
来自大师兄的威压,让几个师弟全都却步了。
“都利索些。”
屠熙吩咐道,
“晚上请厨子在这过一宿。明儿起大早起锅开灶。先做内席,再做外席。外席要摆满整条巷子,让街坊邻居都能坐上来吃一口。让他们都知道,咱师父‘有面儿’。”
见师兄如此坚持,程有生也只好把钱袋子打开,把师兄们给的银两全装进去,跑去外头找办寿宴的厨师。
这会儿,周若木感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袖。转头一看,那张恐怖的脸把他吓得脸上血色消退。
缝尸人们的师娘指了指内堂,示意周若木进去。
可以问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