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婉月去打听,掀开车帘的楚无天已经明白了。
路旁,为数不少的百姓正将马车隐约围住,他们衣衫破旧,面黄肌瘦,似是灾民。
其中几个男人因为适才想要动手,已经被车队的护卫撂倒在地。
而剩余的众人当中,也有不少男子虽然看上去瘦瘦弱弱,但也目光不善。
他们忍饥挨饿已经数月,如今见到了这般规模的豪华车队,怎么能够不眼红,不嫉妒,甚至不生根呢?
其余的老人和妇女倒是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人群中亦不乏半人高的孩子,甚至还有襁褓之中的婴儿。
楚无天走下马车,高茂和一个中年男子正匆匆赶来。
“世子,这些百姓都是灾民,看见我们车队华贵,想要乞讨一些食物。”高茂对着楚无天行礼说道。
他可以没有提起适才灾民试图抢劫的行径,已经是在侧面表露他的态度了。
没等楚无天说话,周围百姓看见之前领头的高茂对着楚无天行礼,又见男孩衣着不凡,看上去就贵气逼人,顿时明白谁是车队的头头,立马对着楚无天跪倒了一大片。
有了领头的,剩下的灾民们也都纷纷跪倒在地,对着楚无天磕头叩拜。
之前那些还打着强行劫掠心思的知道车队的护卫不好招惹,也都随着跪倒在地,乞求之声和哀嚎之声不断。
“求少爷赏些饭吃吧!”
“您发发慈悲,我们都要饿死了。”
“菩萨保佑啊!好人有好报!”
……
楚无天眉头微皱。
这般的场景他实在见过太多了。
他起兵之后,天下大乱,那时的流民灾民何止眼前这区区几十人?
上万难民被活生生饿死,满城无辜百姓死于乱军手中,趁乱作恶的贼匪屠戮城镇,躲入深山的百姓死于风雪交加的寒冬……
无数无辜的生命因他而死,他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硬了、死了。
但是此刻,看着灾民之中那些还抱着孩子给他磕头的父母,不知为何,他的心竟然还是微微一痛。
细细算起,前世他兵败之后被押往京城,被赵朗一箭穿心之日,他的第一个孩子也快要在南楚的九黎山上出生了。
若是他没能重生,那个孩子岂不是也要从小便要背负起为父报仇的血债了?
楚无天不得不低垂了头,掩饰住自己一时苍白难看的面色。
婉月从不远处提着衣衫小跑着到了楚无天身前,喘着粗气道:“世子,我刚刚问过了,他们都是听说我们楚地开仓放粮,安置难民,所以专门往楚地赶来的。”
“此处距楚地还有多远的路程?”楚无天稳住了心情问道。
高茂道:“我们驾车走了半日多,按照这些难民的情况算,恐怕要走上两日不止。”
“求世子发发善心帮帮他们吧!”婉月突然跪倒在地。
楚无天提着她的肩膀试图拉她起来,竟然没能拉动。
他无奈摇头,这小丫头怕是想起了自己当年父母双亡,孤身一人随着难民流浪的日子了。
也对,哪怕是她当初随军照顾他的日子里,婉月也总是特别关注路上遇到的流民。
那时候还有不少人向他告状,斥责她妇人之仁,有延误军机,滥用军粮的嫌疑。
后来婉月见他为难,这才不得不总是躲在营房之内,求一个眼不见心为净。
“起来。”楚无天语气微重,干脆扭住婉月的耳朵,将她提了起来。
“疼!疼疼疼!”婉月顿时不敢反抗了,顺从地被提了起来,脸上却挂了泪水。
我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人的眼泪。
他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上一世,他隐藏自己隐藏了二十多年,这一次,他打算活得张扬一些。
这般想着楚无天伸出双手捧住婉月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笑道:“行了,你这样一跪一哭,那到底是我心善分粮给他们,还是我心狠,全靠着你这个活菩萨才救了他们?”
“我,世子,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敢,我我我……”婉月顿时急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好了。”楚无天伸手拍了拍婉月的脑袋,转头看向高茂,“我们带了多少干粮?”
“我们带了十天的干粮。世子,我算过了,可以分出去其中一半,足够让这些灾民赶到楚地了。等到了楚地自然有当地的官员负责放粮安置。”高茂立刻说道。
“不可,”一直跟在高茂身后的中年男子赶忙道,“世子爷,如今楚地北边多地都是荒年,我们才刚刚出了楚地,接下来的半个月路程里恐怕都很难买到粮食,要是现在就分出去一半,之后的路怕是就不好走了。
再者说了,世子,将来我们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遇上多少灾民,若是此次都……恐怕,就是把我们全卖了都救济不过来啊!”
楚无天微微点头,心中暗自思考起来。
说话的中年男子是楚平寰安排给他的管家,叫做徐攀,之前一直是负责照顾楚平寰的近人。
车队里目前都是他管事,将来到了京城,他也是楚无天身边最得力的人。
楚无天尚记得上一世曾经处理此事的情况。
那时他只为着进京为质而提心吊胆,路上的所有事情全都一股脑丢给了高茂和徐攀二人。
最后是徐攀靠着自己的资历和经验说服了另外所有人,稍稍分了些许粮食出去,算是全了几人的一点善心,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
楚无天一边思忖着,一边环顾四周,心底突然感到一阵微微的心悸!
他凭着感觉望去,却看见尽数跪倒的人群之中,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直直地站在人群之中。
女孩身上穿着宽大的破布衣服,那显然是大人的衣服,只不过在腰间袖口等处打了结,让她勉强能够穿上蔽体。
她昂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楚无天,脸上带着些许逼人的冷意,眼中满是倔强,任凭旁边的两个大人死死拽着她的胳膊,却还是不肯屈膝。
他目光微凝,刚刚那一个瞬间,他感受到了极微弱的一缕杀气!
刚才的杀气便是从这个小女孩身上传来的!
那杀气虽然一闪即逝,但楚无天能够肯定,自己没有感觉错。
楚无天双眸微眯,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就连那一闪即逝的些微杀气也是那般熟悉。
像!太像了!
上一世的他曾经几十次面对这样的杀气,只是那人身上的杀气,要比刚刚那一缕,更为隐秘,也更为锋锐。
他心底微动,缓步走了过去。
“你为何不跪?”楚无天弯下腰,好奇地问道。
他虽然状似平常,仿佛并不十分在意,但身体却紧绷着,体内真气灌注在手掌之上,随时都可以迅捷出手扭断小女孩的脖子。
他余光扫过,看见高茂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楚无天心中暗自点头,不错,不愧是一品大武师,感知也很敏锐。
女孩一旁的妇女赶忙抱住她,双臂用力想要让女孩跪下,边上的男人也伸手去帮忙,两人眼中满是焦急,生怕惹恼了眼前这个一看就贵气逼人的小少爷。
女孩昂首答道:“跪天跪地跪父母。”
“你要饿死了也不跪?”楚无天笑问道。
“不跪。”
“我要给你食物你跪不跪?”
“不跪。”
“为何?”
“不受嗟来之食!”
楚无天顿时忍不住大笑起来。
眼前这女孩腰背挺直,昂首直视,目光之中满是倔强,还带着几分不屈的傲气,像极了他上辈子见到的那些誓死不降的所谓儒生。
儒生为气节而死,孺子却又为何?
是有人设计故意引我靠近,想要杀我吗?
但你为何还不出手?
楚无天打量着女孩和她身边的一男一女。
不对,这两个成人身上反而全无气息波动,更无杀意显现,只是两个普通人罢了。
“你爹娘可都跪下了。”楚无天指着女孩一旁的男人女人道。
女孩伸手,用力推开女人抱住她想让她跪下的双手:“他们不是我爹娘。”
局?
楚无天心中更为警惕,但面上还是一副纨绔模样。
他一挑眉,压低声音向着那女人凑近过去,指着小女孩,仿佛在讨论八卦似的问两人:“怎么?买来的?”
“不,不是!”女人顿时哭出了声,“她是我哥留下的孩子!”
“哦——”楚无天恍然,转身对着徐攀道,“徐叔,分出三分之一的粮食,按人头平均分给这些灾民,女人和小孩少分一些。”
“是!”婉月赶忙答应道,积极的不行,“徐叔,我来分!我来分!”
楚无天吩咐完,又重新转回头来,继续逗那个小姑娘:“我问你啊,你一不愿意跪下乞食,又说不受嗟来之食,那你岂不是得活活饿死?你想要饿死吗?”
“不想。”女孩想都没想就摇头。
楚无天好奇问道:“那你怎么办?”
“我把我卖给你。”女孩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你用干粮买下我,干粮给我姑姑,我给你当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