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天气将人逼入门后,城内城外,一片坦荡如坻.唯有狂风漫卷白雪,冷寂而空茫.
黑色的大氅裹住了修长的身躯,孤独的来人似乎并不习惯走雪地,速度很慢,却显得安静而从容,如同冰下静静流动的易水.
风里隐约有撕裂的号叫,还有异常的怒骂.独行者眼神一凝,陡然加快了速度.
“他妈的我让你跑!你的钱呢?”一个彪形大汉揪着眼前一个瘦小老头大吼--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小老儿哪里有钱,还请饶了小老儿这一回...”
“你老不死的居然敢骗我!不拿钱我就拿你的命!”
“但是你也要告诉自己,你的命比别人更容易丢掉---比如现在.”
一道冷光从袖中流出,一掠而回.看似没有什么伤害,那个大汉却捂着手腕痛号起来.
那一剑,已经断了他的手筋.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狂风吹开了独行者的黑色斗篷,白色广袖里修长苍白的手握着剑,冷淡的眼神里有隐约的厌倦.
“滚.”一声极低的声音,从他唇边滑落.大汉仿佛得了什么救赎,狼狈而逃.
“多谢大侠救命之恩.”矮小的老人磕下头去,“求知大侠尊名.”
“…”裹紧黑色斗篷,独行者漠然地从他身旁走过,仿佛一个幻影。
“大侠……”老人抬头,却听见极低的两个字。
“原来……原来你竟是……”
没有回答。独行者飘然而去,轻如飘雪。
蓟城。
白雪空掩繁华,其实一切都不过过眼云烟,只此一瞬便再无交集。
莺歌燕舞,有衣饰华丽的舞女献舞,有莺啼燕啭的歌姬浅唱低吟,衣香鬓影,全然不似平常馆驿。黑袍的独行者在这一片浮华中,显得那样格格不入而又黯然。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九歌--少司命》?”独行者微微一惊,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叹息。
“你是什么人?”一个燕国服饰的士兵拦住了他。
他微微皱眉:“带我去见荆轲。”
“你是谁,敢这样对我说话!”士兵扬手刚要叫人,忽然看见面前的黑衣人手动起来。接着他就不能再动,连话也说不出口。
“得罪了。”
出手制住那个士兵,黑色的斗篷掠过华丽的栏杆,向宾席走去。
一路上,不时有几个衣着艳俗的女子经过,险些撞到他身上。他厌恶之极地皱眉:荆卿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恶心了。
“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
心不在焉的听着歌曲,荆轲有些烦乱的敲击着眼前的桌子。怎么还没来……以他的身手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难题的……还是他根本就不想来?
“夕宿兮帝郊……”
“君谁须兮,云之际?”有人在他背后说了一句。
一只手突然按在了他肩上,毫无力度却不容质疑。荆轲一惊,下意识地发力跃起,手指点在了对方的颈间。
“不用这样打招呼吧。”来者毫无反抗,只是微笑着说了一句。
“你是……”荆轲放下了手,仔细的看着眼前的人。
“还认不出么?”来人无奈地哀叹,抬手拂落风帽。
微微有些苍白的脸,眉目细长,黑发在颈后束起。身材修长而高大,宽肩窄腰,却显得有些瘦弱,像是刚刚经历过少年抽条拔节的阶段还尚未长成。浑身从内而外透出清朗冷峻的气息,然而当他微笑的时候,仿佛周围的暗色都亮了起来,安静而温和。
室内光线昏暗,然而荆轲还是认出了那熟悉的容颜。
“阿聂,是你!”
重逢的两人没有看见,当荆轲唤出对方名字的刹那,一旁席位上坐的那个男子忽然闪电般的转过眼,有雪亮的光闪动.
那样异常的眼神.
可惜久别重逢的人没有察觉.
歌舞依旧,却隐隐有了一丝杀气.
蓟城,荆馆.
抖落身上的雪,刘光站在庭前,伸手接了一片柔黄的花瓣.修长的手指随意画出了一个渊字。
“这是什么花?看起来很眼熟.”
“你问我我问谁?不过秦国没有这花吧?”
“没有.”刘光转身,将残花随手弹入虚空,“你在太子丹这里怎么样?看起来还不错.”
“何止不错,好的过分了.”荆轲耸肩,“你怎样?”
“还好吧,至少没有被嬴政怀疑意图.平日就是陪他一起练剑.嬴政也知道鬼谷派的门规,没有让我教他什么.”刘光犹豫片刻,忽然笑了,“我差点忘了...你肯定要问丽姬如何吧?早就知道你非把我拽来肯定有目的.”
“什么都瞒不过你,”荆轲笑道,“当然这是次要的,还有其它的事情.”
“其它的?”刘光有些意外,“这么快就变心了?”
---比丽姬还快啊...他犹豫刹那,还是没有说出口.
荆轲没有察觉异常,正忙着解释:“...胡说什么,是刺秦的事...”
“你再说一遍?”刘光回过神,却只听见后半句.
“刺秦.”荆轲压低声音,表情难得的严肃,“太子殿下定下的计划,如今已经策划三年有余.”
“刺秦?”刘光大惊,“你疯了!秦王不能杀!”
“我原以为,你会支持我的.”荆轲的声音低落.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刘光苦笑,“如今天下能否平定,关键就在于嬴政,稍微清醒一点的人都明白---太子丹垂死挣扎,你还要跟他一起疯?”
“阿聂!”荆轲不满,“别说的那么难听,你不明白.”
“明白什么?”刘光有些疑惑.
“太子把他真正的意图告诉了我.”荆轲的手指敲打着桌子,“那天你找到我时,我旁边那个人你注意了么?”
那个人?...刘光暗自回忆,却想不起那人的面容,只能记起他身周那样强大诡异的气场.
“那么暗怎么看得清?”刘光摇头,“只是,那个人的怨念似乎很重,绝不是一般贵族.”
“不错,”荆轲松了口气,“那就是燕太子丹,你的读心术没有白学.”
“是又怎样?”
“太子的女儿才两岁多,他不想让她那么早失去父亲---你知道,一旦秦国打败燕国,王室男子十岁以上都要处死.”
“是有这条规矩,”刘光忽然觉得一阵剧烈的头疼,似乎有什么在冲击着思想深处的某种禁锢试图挣扎而出.
失父?...自己怎么回忆不得这段记忆?...
“所以太子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嬴政,你...明白吗?”荆轲有些迟疑,问.
“呵...政客的话你也信.”刘光揉着额头,冷笑.“荆卿,你太天真了.”
疼痛一刹而过,刘光扬眉而笑,淡淡的说:“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必然阻拦.”
沉默.
许久,荆轲无奈地笑了.
“早知你会这么回答.”荆轲低声说,“其实,我也没打算让你帮我,因为我想你一定会反对.”
“既然已经计划三年,早该已经箭在弦上,我的反对能有什么用?”刘光叹息,“如若我早些知道,一定会阻止你...至少不会让你踏上这样的不归路.”
“但已经太晚了.”荆轲淡淡地笑,“阿聂,谢谢你,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幸运.”刘光一言不发,只是拍掉风雪吹来的一片残花,然后突然愣住.
“怎么了?”荆轲问.
“这是...”刘光轻轻摩挲着那瓣残花,柔黄色的花瓣上,那个新鲜的“渊”字清晰可辨.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动,指间簌簌洒落柔黄色的碎片,如一捧破碎的心.
风雪茫茫.
这宕荡荒谬的世界...还有谁真正找得到方向.
或许,从来没有.
燕国东宫.
燕太子姬丹检视着各方传到的情报消息.他的信息来源小至街头巷尾,大到各国内政,甚至秦国内部也有他埋伏的暗线.昔日秦国为质多年,好歹也有几许人脉,如今举大事,总算是都派上了用场.
只是...有时情报也并非无所不得.比如前日那个来找荆轲的黑氅男子,一眼看去便知不但年轻而且身份非凡,然而隐在风帽下的眼瞳却深得看不到底.这样力量强大却深不可测的人才是最危险,对计划最不利的.
想到计划,姬丹心里紧了紧,招手唤来一个幕僚,让他去探探虚实.
不一时,幕僚返回报告:“太子殿下,卑职已问明那个人的身份.”
“他是谁?”姬丹放下公文,急问.
“此人名叫刘光,赵国榆次人.剑术高明,在江湖上有剑圣之称.但是...”幕僚犹豫一刹,还是说了出来,“两年前此人突然失踪,至今才重现江湖.”
“他的师承可曾探到?”
“刘光师出鬼谷派,即纵横家.”
“好了,你做得不错,先下去吧.”
“属下告辞.”
幕僚退下后,殿中又回到了一片死寂.燕太子执简默默地读,享受着这样难得的空闲.
“太子殿下,有密函送到.”
“呈上来.”无奈地放下女儿的稚笔,从侍从手里接过一卷密密封死的黑色帛书,不禁眼神微微一变.
“退下.”他挥手,侍从默默退下,关闭殿门.
燕太子细细俯读文字,额前微有冷汗沁出.
燕国文字无声宣告着来自秦国的虚实.
“臣拜奉太子殿下:今嬴政独宠丽姬,且丽姬有转意之举,似与嬴政心许.此事有关大计,故报之.另有秦之内侍刘光于三月前告假,似往本国去.刘光者,天下名剑也,万望太子小心.臣再拜殿下,兼祝无恙.”
回想起荆轲对那个男子的称呼,姬丹暗暗点头.看来这个人就是两年前失踪的刘光.如此说来应该是荆轲的朋友.
然而再读二遍,发现了端倪:秦之内侍?
黑色丝帛陡然落下,太子丹不禁狠狠拍案,怒上心头:连秦国内侍都找来了,这个荆轲也不怕事情败露吗?究竟想干什么!无论这个刘光有无危险,必须尽早将其除去!
但是荆轲那边...又要如何收场?扫了一眼密函,太子眼中忽有极冷的光闪出.
荆轲是关键...必须利用他...
但是...
“丹,怎么了?遇到难题了么?”回到后宫,太子妃看出他的心事.她一向懂他,自从背离阴阳家爱上他之时,就一直懂.
“计划出了问题,”接过妻子送上的茶,姬丹道,“月儿呢?”“这么晚孩子早就睡了.”太子妃坐下,“出什么事了?”
“馨,你能不能帮我解决一个人?”太子低声问.
“杀人?”太子妃大惊.
燕国的冬天,是其它地方都无法比拟的纯白.那样纯粹的白,足以将一切血色杀机掩埋.
刘光有些无聊地随意拍打着阑干.这几天没有下雪,灰白的天空中露出了慵懒的阳光,空气里也有了丝丝缕缕的暖意.然而,这漫长的冬天,其实并没有过去.
刘光抬眼看见荆轲的影子在对面廊间过去,似乎是刚把一个来访者送走.难道荆馆整天都人来人往的?...
刘光皱眉,这样怎么可能静下心来练剑?
荆卿...你似乎变了.
心里微微一沉,不禁看了那个来访者一眼,顿时惊住.
熟悉的气息...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沉重的过去...
谁!究竟是谁?!
颅中忽有极其强烈的疼痛刺出,前日听见失父之词时的那种疼痛!
不...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那些凌乱的碎片...又是什么...
“阿聂,你怎么了?”荆轲的声音忽然响起,疑惑.
“我...我没事...”疼痛悄然消失,刘光连忙回答.
一个剑客是不应该有不该有的记忆的...他暗暗警告自己.
“没事就好.你有时间吗?”
“干吗?”刘光顿时提高了警惕.
“比剑啊,在赴秦前你答应过我的.你忘了?”
“怎么会,”刘光松了口气,“你既然向我挑战,我怎么能不答应?”
“那,走吧,你一定赢不过我!”
“那么肯定?算了吧,哪次不是我把你制住.”
“老规矩,你不用百步飞剑,我不用五步绝杀.”
“知道啦,罗嗦.”
两人说笑着走向后苑.刘光的笑容里,却有沧桑的痕迹.
或许终其一生,此时无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