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寝殿,向来是闲人莫入。
宫女打点布置好一切,早早的都被屏退殿内。
安静的寝宫内,一声噼里啪啦叮咚铿锵乒乓乱响之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寝宫深处,有一官服青年男子呆呆的蹲在地上,右手肘搁在右膝盖上,手掌心撑着下巴,一脸愁苦的看着一地的狼籍,止不住唉声叹气。秋风……哦不,是春风吹过,刮起阵阵寒意……这样说好像不太对耶……可是,青年男子抱着肩狠狠的抖了抖,问身后的人:
“喂……王离,你觉不觉的有点冷啊?”
身后的男子面无表情,弯腰,将手中的佩剑递给了身前的人。
青年惊悚的将眼前的佩剑推开,“喂喂喂,这可是在皇宫里……王离你把这东西收着点。被你家老爷子知道了小心又被骂!”
王离不语,沉着一张脸又将被推开的剑移到青年眼前。
青年莫名,“刘光说王离,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刘光毁尸灭迹?”
王离一本正经摇头,而后,字正腔圆的说:“拿给你自行了断的。”
“……”青年男子脸色很不好,“喂,兄弟一场,不是这么无情吧……”
王离板着脸,吐出了让男子生不如死的话,“大公子和公主还有不到两盏茶的时间就到寝宫了。”
换言之——
“蒙毅,你死定了。”
所以,纵然是再怎么不愿,但这件事对他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影响,他最多也只是嘴巴上埋怨几句,绝对不会像蒙恬一样把这事放在心上还忧心忡忡,等到哪一天皇帝陛下的一道圣旨压下来,他也就乖乖的听话准备好八抬大轿把刘光给抬回去……
至于抬回蒙家之后……刘光扶额,那日子就不是单凭想象猜测就可以知道的。
总之,蒙毅绝对不可能反对皇帝的旨意,想要让这门婚事作罢,还得靠刘光自己解决。
可是……
刘光更加痛苦的扶额。
刘光只小扶苏两岁,今年已经十九了,按照古人的算法,刘光早已是大龄未婚急嫁女了。虽然有“大秦陛下宠爱的公主”这个身份做陪嫁,可以晚一点嫁,也不用愁找不着人家。可是年龄到了,终归是要出嫁的,扶苏也是早在两三年前就给刘光暗示了。
今年更是铁了心要把刘光给嫁出去……到时候只怕刘光费尽心思推了和蒙毅这桩婚事,始皇帝陛下又会立马给刘光安排那一桩……
所以,自由恋爱和婚姻自由在这里是那天边的浮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王道!
刘光继续痛苦的扶额。
哀怨完,刘光心力交瘁的回到自个的寝殿。
偌大的宫殿……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光和扶苏的寝殿,才是大秦咸阳宫里的绝对禁地。
整个寝殿里,除了自刘光从郑妃的肚子里生出来就开始伺候宫人之外,基本上连一只苍蝇都看不到……当然,咸阳宫里也不允许苍蝇这种生物出现。
原因呢……自从九岁那年,扶苏被政叔的某个以前送来当和亲小老婆的亡国公主给毒得七荤八素,没了半条小命之后,政叔怒了,第二天立马在宫里搬下了一道圣旨,大秦大公子和大公主的寝殿(虽然刘光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也要加上刘光)闲人莫入!闲人莫入!闲人莫入!
这是圣旨……这是皇帝陛下连说了三声的圣旨……这是盛怒之下的皇帝陛下连说了三声的圣旨……这是盛怒之下的皇帝陛下连说了三声的才出炉的热腾腾的圣旨……
后宫抖一抖,前朝汗一抹。
三跪九叩,高呼万岁……臣下接旨!
于是,刘光和扶苏的寝殿完全堪比政叔的冷宫第二号。
于是,凡是蒙毅王离子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杀人放火偷鸡摸狗吃喝嫖赌……由于扶苏那人太过正派,所以在月黑风高夜里在刘光这里基本就能瞧着。
当然,侍女在这个时候基本上都是高傲的。眼睛一般朝天看,地面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别说是什么风吹草动了,这个时候就是龙卷风她们也是看不见的。
赤练从来不认为,她会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公主。
韩王应该不会知道,自己还会有这样一个女儿吧。
哪怕是韩国这样四面强敌环伺的国家,王上能找的乐子也不少。他不会记得一个一时兴起带回来的,街边艺人。
是的,赤练的母亲,连平民都算不上。天地间的无家浪子罢了,靠着会耍蛇流浪在战乱间。究竟是怎么跟王上相遇,又为何会爱上,连母亲本人,都记不起来了。
赤练不喜欢王宫,就像她不喜欢白家那个一脸骄傲的小崽子一样。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居然敢指使一堆臭鸟来叼她的蛇。
当然,大多数时候,她是没有心思去管那些七零八碎的事情的。
因为母亲快要死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精通用毒的母亲,会中了别人下的毒,还是那么明显的毒,明显到连赤练都能看出来,下毒的是甄妃,韩王身边的红人。
那是一种很罕见的西域剧毒。毒不会让人立刻毙命,却会一点一点地侵蚀中毒者的生命。中毒者不能说话,不能行动,只能日复一日地衰老下去。母亲无法面对日益衰老的自己的脸,和那一头正在变白的三千青丝。被深爱的人一次次遗忘的打击,早让她断绝了生的念头。
所以,哪怕赤练想尽办法,也不能阻止母亲走向死亡。
所以,她想到了报复。
让害母亲的人,先于母亲死去。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能控制蛇,会些鞭法,却还不懂得在行动前,先考虑考虑行动的代价。
王上宠妃的寝宫,可是想闯就能闯的。而赤练,连寝宫的边儿都没挨着。
本来,一切都是很顺利的,三更半夜能连续晃过几拨夜巡士兵已经算是不易。可惜,在她第三次从迷药把侍卫迷倒以后,腰间的赤练王蛇吐着信子,提醒她身后巨大威胁的存在。
她猛地转身,惊讶于身后这个青年究竟是何许人物,居然,能在她完全没有觉察的情况下站在她身后。她自衬功夫不错,而眼前这个银眼青年连剑都不拔,只是歪着头,一脸戏谑的笑容。
等一等,银眼青年?二十出头?
赤练觉得手心一层冒出一层冷汗。
就算是待在深宫别院,她还是能听到关于那个韩国新锐的种种消息。据说,这个叫卫庄的青年,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就晋升为韩王帐下第一谋士。跟他作对的人,不是消失了,就是臣服于他。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如此强大。
“你是……卫庄大人吗?”仅仅是面对这个人,赤练就紧张不已,更不用说逃跑。幸好,她还记得拿起鞭子,摆出一个根本不会有用的防御姿态。
她没有看清楚那个人是怎么出剑的。只觉得白光一闪,那人已经到了身后。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个人收剑还鞘,回头道:“夜深了,公主还是快回家的好——下次下药,注意用足分量。”
身后是两个想要偷袭的侍卫已经倒下,看他们的表情,估计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赤练呆呆地看着那个人朝甄妃的寝宫走去,半晌才在赤练王蛇冰冷的皮肤下回过神来。
第二天,甄府血案震惊王都。不可一世的甄妃被韩王亲自赐药,尸身悬于城门之上,罪名:里通外国。
赤练看着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妃子,心里百感交集。仇人死了,但是甄府上下化作灰烬,娘的解药,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公主好兴致。”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赤练没来得及回头,腰就被一柄利刃顶住。王蛇没带在身边,她也无法脱身,只能跟着那个人走出人群。她乔装出宫,此时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小伙计,怎会有人料到王族公主会在这里。那人的口音明显不是韩国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刺客。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处偏僻的小巷子中。赤练眼见巷尾有几根被随意遗弃的麻绳,也不管利刃还抵在腰间,全力向前一扑,拿到麻绳,再顺势一个前滚翻,站起身来,转身就是一甩。麻绳当然不如鞭子好用,非但没打到那人的太阳穴。
反而跟那人手中匕首缠上了。刺客左手一松弃掉兵刃,右手的利刃却是毫不犹豫地朝她刺来。赤练下意识地伸手一握,双掌血流如注,堪堪擒住了那人的匕首。但是她一个少年女子怎么能跟正值壮年(?)的刺客角力,只见那刺客轻松一笑,单手发力,利刃的尖儿就往赤练的心口靠近。
那个时候,她之所以能活下来,也仅仅是因为她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公主。
她放开利刃,一侧身,利刃险险地在她的肩头刺出一道伤口。她趁着刺客还没展开下一击的当口,一脚踢在刺客胸口,正巧踢在人体最大要害之上。
刺客立即头昏眼花,赤练当机立断,捡起刺客先前丢下的匕首,一刀戳在他的心脏上。刺客怒目圆睁,举起手中的刀就要来个同归于尽。小小的赤练当然不会像到居然有人被刺中的心脏还不死的,当场愣在那里。
耳边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把刀拔出来!”
赤练下意识地照做。血喷了她一头一脸。那个刺客死没有料到,费尽心机潜进韩都,最后居然栽在一个如不经风的小女孩手里。
他不知道,就算是赤练没有反击,他也活不久了。
因为卫庄从他劫持赤练那一刻开始,就抱着看戏的心情,跟着他。
赤练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粘糊糊的东西是什么。等她明白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颤抖便蔓延上全身。“当啷”一声,凶器掉在地上。赤练不停地后退,直到撞上了,一个人。
那个银色眼眸的青年。
卫庄。
有脚步声从巷子那头过来了。
“烦人的小虫子出现了。”卫庄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一点点邪恶的笑意挂在眼里。赤练看着他,不知怎的就忘记了第一次杀人带来的恐惧。然而这样的遗忘很快就消失了,那些追过来的陌生人,带着同样的兵刃和杀气。
但是赤练很害怕。如果不是卫庄开口,她一定会转身就跑。
“公主大人,让您受惊了。”
卫庄的剑,真的很快。快到话音未落,那群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奇怪的是,杀了那么多人的卫庄,身上居然一点血也没有染,跟杀了一个人就染得满身是血的赤练形成了鲜明对比。
巷子里静得吓人。
“公主,请回宫吧。”卫庄把依然染血的长剑插回鞘中,看也不看赤练,转身便走。
“等一下!”赤练瞬间恐慌,“刘光……刘光这个样子……回不去。你带刘光回去。”
“公主能出得来,自然也回得去。”卫庄的语气让赤练恼火——好歹,她也是个王族。卫庄不过是个谋士,居然也敢这样对她说话。
“别忘了,刘光可是韩国公主!”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说话就是不知道后果。颈上一凉,卫庄的剑已经横在眼前。
“别忘了。你母亲的解药,还在刘光手里。”那双银眸,三分欣赏,七分轻蔑,面上的冰霜,冷得让赤练都不敢直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