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故意的吧?”
注意到脚步声逐渐远离,抬眼望向樊海严肃的侧脸,亚弥冷笑着发出疑问。
樊海挑眉:“怎么?”
“故意在那个小姑娘面前找我聊天,故意没有遮掩间接把外面的事情告诉她,然后又故意装作没有防备的样子……你既然一开始就想要支开她,又为什么偏要等到她来之后,还特地找我演这么一出戏?”
回望眼前这双满怀戏谑的眼眸,樊海无言地沉默着。
“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亚弥好奇回望:“亦或者,只因为持有开启真实梦境钥匙的对象恰巧是自己的熟人,所以于心不忍?”
回望着时雨离开的方向,樊海沉默了许久,耸肩:“或许吧。”
将展开板收回口袋,感受着指尖那抹熟悉的滚烫的冰冷,樊海面无表情地踏步走入来时的通道:“倘若钥匙想要达成使用条件,就需要持有者经历他人生最痛苦最懊悔的一天。而光就我偶然听闻的,都知道她过得已经够辛苦了。如果可以的话……”他顿了顿,声音渐沉,“我希望她不必经历那种痛苦。”
“……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将她推进火坑的最后一步呢?”
亚弥怪笑一声,小跑着追上樊海的脚步,又越过几步,转身,背着双手,仔细而又审视地打量着青年面上的表情变化:“你看啊,这个世界可从来都不存在有真正的公平。
“有的人生来有着健全强壮的身体,有的人却四肢残缺,有的人家庭和睦,有的人却又不得不时刻徘徊在生死线上……又或者某一刻,一个明明生活在幸福平静世界中的人,突然被接连的打击拽进地狱之中不断挣扎,却又始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难道那一切的苦难都是出自他们自己的本愿吗?又或者,这个世界上真的会存在有对于挫折与磨难甘之如饴的存在?”
她叹息着,摇头,敛下眼眸,神情悲悯:“从来都不会存在有那种人。哪怕只是盲目度日的浑噩之徒,也仍在不断追逐着属于自己的安心。
“可神明啊——假使真的有那样的存在——会特别偏爱的,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日常,而是充满波折、怒涛汹涌的展开。哪怕直落深谷,至此万劫不复,对于它而言,至多只不过是失去了兴趣,换个有趣的对象继续观测罢了。”
樊海的脚步顿在原地。
“你也知道吧?”
亚弥的低语仍在继续,犹如泌出毒液的斑斓之蛇,步步紧逼:“在这种情况下,随意地放任她一个人回去,究竟会遇到什么?
“如果某人的人生类型生来就是悲剧,而你恰巧就在那个人的身周徘徊,又恰巧,知晓部分阻止悲剧发生的方法,难道你会就这样只是看着,一直无动于衷吗?”
青年低垂着头,凝视着自己身前的地面。
他一只手始终插在宽大的口袋内,另一只悬垂在身侧,紧握着,颤抖着,一如并不平静的心。
低笑仍在继续。
同愈发急促刺耳的铃声一起。
许久,他忽然突出一口气,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抬头同亚弥对视:“你似乎一直想赶我离开。”
亚弥面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你不是渴求完美之躯吗?没错,我确实知道那东西可能存放的地点,就在这个特殊实验室的某个角落。知道那里的知情者至多不会超过一手,而你能够选择的对象仅有我一个。”樊海停顿了几秒,“那么,你为什么要支开我?”
亚弥沉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着青年平静的瞳孔,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敛去,化作彻骨的冰寒。
“为什么要支开我?”樊海又重复着刚才的疑问,“难道告死鸟的出现,真的和你有关?”
“不,不是,没有……”
似乎是急于撇清,亚弥的语常急促气异。
但她最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
片刻的僵硬后,她猛地跺脚,犹如逃跑般转身遁入敞开的门扉。
“反、反正,之后你就会理解了。”
注意到脚步声在银白色的回廊中逐渐远去,樊海悄然叹了口气,随后又皱起眉,从口袋中抽出一直隐藏的右手。
书页无声翻动。
不断地有字句浮现,快速流淌着,而后消融在越来越浓重的墨色中。
唯有一条仍旧清晰。
【检测到时间线正在发生偏移。】
【目前已偏离原有时间线:58.03%……58.17%……58.34%……58.62%……】
【警告:当偏移率抵达60%时,将再次出现不明原因的灾厄。】
【警告:当前时间线的自我修正力正呈不断下降趋势,已难以修复目前出现的各类灾厄现象。】
昭告不详临近的数字不断跳动。
暗红色的字迹仿佛有温热的血在其中流动。
樊海并没有完全认同亚弥给出的提议。
但再三思索之后,他仍旧同意,在不逾越底线的程度上,由他在一旁监督亚弥的所作所为,并提供最少限额的帮助。
譬如,仅告知对方所需材料的方位。
根据亚弥的说法,她已经凭借自己的特殊渠道,获取到必备的之物中的三种:“圣洁的至浊之泪”“凝固的流动精髓”与“污浊的新生之血”,甚至还运气极佳地得到了开启“假想的真实梦境”的方法。虽然其余的事物需要再经过一段时间的探寻,但也并非全无方向。
唯独被称作“完美之躯”的事物,她虽然有所听闻,却怎么也找寻不到接近的方法。
是的,那是一件被深埋于特殊实验室深处的作品。
没人知晓主持那件实验的人是谁,也没人知晓那件作品具体的制作方法与原料,所能获知的,便只剩下那一个名字,以及【实验封存】的警示。
明明也曾是为万众所期的划时代研究,最终却逐渐隐匿在日渐堆叠的日常重复之下,为人们所遗忘,仅在偶尔翻阅旧日文籍之时,才能从尚未消去的边角中,窥见丁点昔日的辉煌瞩目。
当然,也因为被深藏于常人难以进入的特殊实验室内,想要顺利地潜入其中,不但需要一定的帮助,同时也需要些许的巧合。
“……我只拜托了【凶徒】和【时间蜉蝣】。前者刚好欠我一次请求,后者是最好说话的一位。”
行走在仅有两人脚步声回响的银白色金属长廊内,亚弥低声解释着自己的安排:“依照我和【凶徒】的合约,他会在突破监禁后,笔直地向着城市中心前进,并且一路上尽可能地破坏大量无人设施以制造阻碍与拖延。估算他可能受到拦截和阻击的时间,再加上他所在的监禁处的位置,这大概会给我们转移走二十到三十分钟的时间。
“而根据我的计算,倘若能够顺利找到所需事物,想要一路无阻地重新回到安全处,至少需要四十五分钟。这部分差额只能靠【时间蜉蝣】来帮忙争取,他可以帮助我缩短不必要的时间快速抵达正确的结果,也可以辅助【凶徒】拖延那些鬣狗们的增援步伐。”
“……也就是说,【疫鼠】和【木偶剧院】不是你联系的?”
亚弥点头,迟疑了几秒,又轻点了一下:“我大概能猜到【木偶剧院】是怎么回事。听说之前他们曾有过一次合作,或许就是那样联系上的。至于【疫鼠】……”她再次摇头,面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厌恶,“我不认识那种烂渣。”
“黑区中居然也会存在有鄙视链吗?”樊海问,“况且,那两位之所以会合作,本就是你创造的机会吧?”
亚弥眨了眨眼:“情报没有偏好,但情报商可以有。”
话已至此,漫长的走廊也即将行至尽头。
然而,同前半段充斥着光明的长廊不同,也不知是壁灯坏了还是刻意没有安装,最后不到十数步的路程犹如深陷在黑暗之中,除却道路尽头的墙壁上时不时闪过些微的幽光,甚至不再存在有任何额外的光源。
默契地顿住脚步,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获得了相同的确认。
有人正等在道路的尽头。
无法感知,无法确认。
明明是漆黑的一片,却又能十分清晰地知晓,有某个人正静静地藏身在黑暗之中,等待着不速之客的到来。
“这里不应该有其他人知道。”樊海低声喃喃。
“现在怎么办?”亚弥的语气急促。
事已至此,自己两人显然是已经被对方发现了,究竟是该装作完全不知道,就这么走过去赌一把对方会放过他们,还是选择就此遁走?
而且,对方真的会同意放他们离开吗?
“只能赌一把。”
下定决心,亚弥试探着,尽可能保持沉稳地向前迈出脚步。
“哒。”
寒意瞬间攀上脊背。
那并非是她的脚步声。
“哒。”
越来越近。
“哒。”
对方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不急不慢地、笔直地向着他们靠近。
“哒。”
在即将被光芒映亮的前一刻,对方停住了脚步。
通道中的光明从两人的身后照来,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成陌生的模样,而后尽皆混入黑暗之中,只能点亮那宽大风衣的下摆。
那是同样深重的黑。
而后,是清脆的机关响动。
有什么被打开了。
暗阴的孔洞自黑暗中探出,带着一丝低沉的叹息。
“还不是时候……”
巨响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