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邮递员会在邮局正式开门营业之前便分好第一批信件。这个任务在过去的近二十年中几平完全是德内尔一人承担,只有在他离开公司跑长途业务的时候,其他邮递员才会干一干这个活。当薇尔莉特下楼看到十几个邮递员正在分发成捆邮件的时候,她又猛然回忆起德内尔那瘦削、倔犟的背影了。
邮递员们都在讨论昨晚爆发的枪声,只是如今消息闭塞,淮也说不出究竞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猜测是不知从何处来的游击队暴起对德国人发难。
说起来,巴黎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了半年,今才听到第一轮枪声,只能说法国人的抵抗热情实在让人不能恭维。
但谁让这个国家的领袖都已经投降了呢?每一个意图抵抗的义士都会受到周围人的质疑:“贝当元帅都说我们已经战败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实力以图将来。难道你比凡尔登的英雄更爱国吗?”
第三共和国长久以来对贝当元帅的宣传使得人们很难直面这个问题,更何况贝当元帅所言未尝不是事实,数百万军队都土崩瓦解了,这些赤手空拳的平民又能干什么?怒又如何?不甘又如何?拳头如何能对抗机枪呢?
但是在法国人民熬了半年之久后,终于有人决定奋起反抗——无他,熬不下去了。
德国对占领区进行敲骨吸髓的压榨,法国人还能咬牙忍受,但德军迟迟不将战俘放归,这就是法国人民不能容忍的了,那可是近两百万挑大梁的青壮年劳动力!
原本法国人以为,德国将很快把英国打垮,那个时候战争就能结束,被俘的父老兄弟也能回家。可随着不列颠空战德军失利,迅速解决英国战事已成空谈,而德国人却完全没有放人的意思,甚至拒绝了维希政府多次缔结正式和约的申请。
于是在不久前,巴黎的街头巷尾传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那就是被关在战俘营里的法军士兵实际上已有不少被德国人强制劳动虐待致死。这即是占领当局禁止那些战俘回家或与家眷通讯的原因,因为一旦法国士兵和家人接触过,德国人犯下的罪行就要彻底暴露了。
明眼人都能猜出这是英国特工散布的谣言,薇尔莉特也从沃尔特·冯·乌尔里希那里得到保证:“强制劳役肯定是有的,德国不是英国,没有那么丰富的农产品,养不起那么多吃闲饭的。但我可以保证法国士兵的健康和安全——只要他们不越狱。”
邮局里还有不少随德内尔前去应征的年青人被俘,薇尔莉特也请求沃尔特帮忙确认他们的情况,但沃尔特上校只能婉拒了:“我并非管理战俘的军官,如此频繁地接触战俘我也做不到,要知道我的身份也很尴尬啊!”
确实,一个倾向于自由主义的外交官出身的容克军官,还有一个英国妻子,不客气地说,德国人防范他甚至要比防范薇尔莉特更多。
“如果不是我那奥地利堂兄,我说不定早就吃牢饭了。”说起这点,沃尔特苦涩地叹了口气,“亡国之人,又何止你们呢?”
薇尔莉特固然能够信任沃尔特上校,但其他的员工可不能相信一次又一次“辟谣”的占领当局。
“这说法未必完全不靠谱。”一个背对薇尔莉特的邮递员身着蓝色上衣,低声对身旁的同事说道,“那些俘虏中不可能没有受重伤的和残废的,他们对德国人来说完全就是废物,什么活都干不了还要让德国人费力救治,为什么连他们都不放?”
另一个邮递员则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一句话也不说,那个邮递员还想说什么,却被他们俩面前正对门口分发信件的邮递员咳嗽阻止。
敏锐的薇尔莉特立刻意识到,这些从别的公司调来的邮递员并不把她这个跟德国人“关系密切”的手记人偶当做自己人,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尽是疏远和警惕。
这样尴尬地气氛令薇尔莉特十分难受,好在很快就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发声的正是贝内迪克特:“薇尔莉特?稀客啊!”
“也不算什么稀客吧?”薇尔莉特心事重重,强笑道,“以前我还是常来这里和阿让、泰勒他们聊天的。”
只是两人都已不知所踪,前者是真的音信全无,而后者薇尔莉特还有信心联系到——她一个带着婴儿的母亲,应刻不会冒险偷渡英国——只是不去联系罢了。毕竟薇尔莉特不清楚泰勒在南方的状况,不知道她是否正因为自己军官家属的身份隐性埋名,如果她正这么做,薇尔莉特这一封信过去,岂不让她平添了几分暴露的风险?
更何况就算写信给她,也只能写个“我很好”报平安,薇尔莉特已经给伊丽莎白写过这么一封“信”了,自己的情况相信姐妹二人都已知晓,再写一封便是纯粹的画蛇添足。
“所以你今天来干什么?像慰问阿让一样慰问我们吗?”
薇尔莉特给的答案相当出乎邮递员们的意料:“我准备加入你们。”
“你疯了吗?”贝尔迪内特的反应与昨天加纳利如出一辙,“放着两倍薪水不拿,来跟邮递员一块混?”
此处人多嘴杂,薇尔莉特倒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打算全盘相告,而是说出了昨晚和加纳利一块想出的借口:“我的义肢快坏了,很多零件老化得非常严重,恐怕很快就要报废了。离开这套义肢,我怕几个词就要写半天,太浪费顾客的时间。”
“那就去修修呗?”
“修不了。”薇尔莉特苦笑道,“不少零件是从英国进口的,现在怎么可能还有货?”
薇尔莉特说得是很有道理,但贝内迪克特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现如今这世道,谁还没有个难言之隐呢?只要德国人同意了,他也不多问,便答应了薇尔莉特的请求,为她介绍起邮递员的工作来。
对这一套,薇尔莉特倒不陌生,毕竟邮差也是她来邮局的第一份工作,后来泰勒突然来邮局,她还带了那小姑娘几天,所以贝内迪克特只需将各种器械的位置告诉薇尔莉特就好,地图怎么看、邮编怎么读、邮递时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及处理办法……薇尔莉特都清楚得很。
“只是你连打字都做不到,还能一个人骑车吗?”
“肯定不行的。”薇尔莉特坦言道,“不过你也不用操心给我找个新搭档了,马蒂尔德要和我一起改当邮差,我们俩一起坐电车走呗。”
“这小妮子想啥呢?她的胳膊也伤了?”
“她和我最处得来,想跟我一块干活,也算有个照应不是?”
“那你自己过来干啥?”贝内迪克特没好气的笑了,“带她来啊!”
“她还没到呢。”薇尔莉特嗔怪道,“我昨天让她七点半坐早班车到公司,可能是她往常都是八点半上班,一时忘了吧?”
“马上我们就出发送信去了,我带着你,你快去掀她被子!”贝内迪克特回头对另一个公司的邮递员说,“嗨,老兄,咱们今天换换,我去莱利拉那边怎么样?”
“没问题,你是哪个区来着?”
“13区,图书馆到鹌鹑丘,信件已经分好了。”贝内迪克特朝那个灰蓝色制服的邮递员点头,“感谢感谢,下班请你喝一杯!”
可是那邮递员却无情地吐槽道:“算了吧,就这点工资还出去霍霍,老老实实回家吃老婆做的饭吧!”
就连收入颇丰的手记人偶都手头紧张,更遑论工资只有前者一半的邮递员了,也只有薇尔莉特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特例,才不把工资少一半当回事。
或许还有那个不愿再接触德国人的年轻人偶马蒂尔德。
“走喽!带大美女送信去了!”
已经准备完毕的贝内迪克特怪叫一声,引起了所有邮递员的哄笑,为愁云惨淡的邮局注入了一丝可怜的欢乐。薇尔莉特也礼貌地向本公司和其他公司的邮递员们躬身告别,随后两人一道出门骑车。
贝内迪克特起初打算让薇尔莉特戴上头盔,但他很快发现后者的发髻有些碍事:“那就算了吧,市区骑车也骑不了多快。”
“不,我还是戴上吧。”薇尔莉特说着便擎起假肢,用义肢的食指夹住发髻上的丝带一扯,发髻便立刻散开了,金色的秀发一直垂到她后背的中央。
“好头发。”贝内迪克特称赞道,“要是让我老婆看到,肯定要羡慕死。”
“你倒是整天乐乐呵呵的,净关心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为法兰西的命运而担忧?”贝内迪克特轻蔑的一笑,“我为法兰西流血,法兰西给我国籍,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了,法兰西自轻自贱,与我何干?”
“我只听霍金斯老板说你曾是雇佣兵,原来是外籍军团的啊?”
“罗贝尔婚礼那天,你没听到我和空军的那个中校一起唱《血肠歌》吗?”
“你们那天把所有军种的军歌都唱了一遍好吧……”
“不记得了。”贝内迪克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外出送信没有德国人盯着,薇尔莉特的心情一下子就开阔了,向来不太会找话题的她居然和贝内迪克特聊了一路。
直到他们经过二十区宪兵队门前——
那里到处都是没洗干净的血迹,所有的血迹最后都汇入了一条小巷。小巷尽头的墙壁上,还有密如蜂窝的枪眼和一些暗黑色的人体组织。
“这里大概就是游击队和德国人交火的地方了。”
贝内迪克特并没有停车,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两个人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只是两人都曾是士兵,有一件事令他们相当不解——游击队怎么会选择这样一条靠近宪兵队的小巷和德国人交战,难道他们打算找条窄路筑街垒吗?还是说,这只是处决游击队员的地方?
都什么年代了,街垒这种东西,迫击炮几炮下去不久完蛋了……
他们的疑惑最终被蜷缩在卧室角落的马蒂尔德解开了,这位被吓得神经兮兮的姑娘断断续续地向两人叙述了昨晚发生的事。
在小巷里被处决的并非是游击队员,而是路过的平民。
“德国人没有抓到游击队员,但他们说,每死一个德国士兵,就要十个法国人陪葬……”
贝内迪克特把马蒂尔德放下之后,马蒂尔德还要做一段电车才能到家,她才刚坐了两站,荷枪实弹的德国人就拦下电车,然后上车抓了20个人。幸亏马蒂尔德上车晚坐在最后一排,要是再往前一排,横尸小巷的就是她自己了!
车上的24个人,就活了司机和最后排的三个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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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屠杀为作者杜撰,但德国法西斯在历史上的确曾对法国人民的抵抗采取了残酷的镇压,1940年6月法国投降后,曾有零星的法国人民袭击德国军队,德国均以屠杀回应。
对此,戴高乐曾通过自由法国之声向法国公民广播,在盟军暂时无力解放法国本土之前,请法国公民们通过情报工作、怠工误工和毁坏物资设施的方式,对德国侵略者实行“软抵抗”,尽量避免与德军正面冲突。
事实上,“以一当十”对德国来说已经是相当“仁慈”的做法了,德国在意大利和南斯拉夫还实行过“以一当百”,即每有一个德国兵被游击队击毙,就要处决一百个当地人作为报复。
如此惨绝人寰、灭绝人性的行为直到盟军掌控了大量德国战俘后才得到遏制,但遏制仅在西线,而在东线,德国人的罪行更加令人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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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已经回到新乡,恢复更新,但未来两周内仍有可能因救灾或重建工作断更一日,希望读者朋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