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内尔和罗贝尔父子二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桌子上摆着厨师特地为二人烹饪出的甜点,但两人都没有动口的欲望。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发呆,气氛真是尴尬到了极点。
面对英国人能言善辩的德内尔如今就像个哑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你们把我放出来了。”罗贝尔终于首先打破了沉默,“看来跟英国的关系已经确定了。”
“下月初发通告,内容与我们先前拟定的完全一致,英国人将公开宣布恢复法兰西的独立、完整与伟大。”
听到“完整”一词,罗贝尔笑了:“我怎么有点不敢相信呢。”
“我们也不相信。”养子的笑容让德内尔安心了不少,“但是只要我们有了根据地和独立的政府,就由不得英国人胡作非为了。”
罗贝尔信服地点点头:“我相信你们。”
养子的通情达理令德内尔倍感意外。如果他先前就如此的话,柯尼希中校怎会向他抱怨,称跟罗贝尔“完全讲不通道理”呢?
“老爸,我对你的尊敬从来就没有变过。”罗贝尔面带微笑,轻声说道,“那天我在全军面前顶撞你,只是为了替别人当出头鸟罢了。”
“替别人当出头鸟?”
“你知道海军候补军官雨果·尼维勒吗?”
“知道,我和他一起打过仗。”
“冲突爆发那天我才知道,他的母亲就是泰勒的姐姐伊丽莎白夫人。”
见养父面有讶色,罗贝尔继续解释道:“现在泰勒就住在他家里,还是他劝尼维勒伯爵收留了泰勒,当时我正要去奥林匹亚广场向他道谢。”
“所以就打起来了?”
“海军冲在全军的最前头,雨果又冲在海军的最前头,我怕他被英国人殴死,就上去尽量援护他,实际上只是光挨打,基本没什么还手的机会。”
德内尔不置可否地点头,罗贝尔接下来带着些尴尬解释了自己后面的行为:“至于后来我站出来质问你……我的出发点确实是好的,因为如果我不站出来,雨果他们那群海军军官就要出来,你可以想象他们能怎么个骂娘法。而且我站出来质问之后,就成了海军的所谓‘意见领袖’,柯尼希中校也应该看到我领头的结果了:我整天说着要带海军官兵去唐宁街抗议,计划拟了一大堆,根本没有一点实践嘛……”
“我是真没看出来,本觉得你还挺老实的,没想到当‘工贼’这么熟练。”
“嘿嘿,这也是在军队的历练出来的。”
得知养子并没有和自己心生芥蒂之后,德内尔一下子放松下来:“虽然你这次被关禁闭也算是求仁得仁,但我还是要向你道歉。”
“你不嫌我能折腾就好。”
“不会,我要是你,比你还能折腾。”德内尔自嘲地说道,“就在7月4日下午,我还在斯皮尔斯将军面前用配枪指了一个英国军官的脑袋,德库赛尔就在现场。”
这劲爆的行为让罗贝尔一时语塞,愣了几秒才哭笑不得地说道:“那还是你比较猛。”
既然父子二人嫌隙已消,晚餐没怎么吃好的罗贝尔就开始动手开吃了。他颇为欣喜地发现,如今总部的伙食提高了不止一截。这多亏了那些多才多艺的侨民们,有了侨民担任厨师,这些流亡异乡的战士至少还能尝到家乡的饭菜。
“你才刚被关禁闭,就有一个厨师来到我们旗下,我们终于不用吃英国厨子做的又贵又难吃的鬼东西了。”
聊完了厨子的事,德内尔又说道:“既然舰队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我觉得你应该向戴高乐将军去道个歉,倒不是为了你参加抗议这件事,而是因为你没有干好你的本职工作。”
罗贝尔尴尬地点点头,他这个当机电员的工作还没交接就跑去闹事,确实是相当不负责任。
“现在是谁在管机电部门?”
“‘帕西上校’带领的第二局,是的,我们虽然还没有国防部,但是先重建了国防部二局。”
“哈哈,专业人士,那我还要回机电室吗?”
“这个你道歉的时候顺便问问戴高乐将军,我觉得他不会长期把一个飞行员安排到机电室里当发报员,现在飞行员基本都集中到朗古中校那里了。”
“好。”
说起飞行员,德内尔突然想起他还没有了解过养子的战绩,于是便问道:“你开战后有击落敌机吧?”
“三架了。”罗贝尔颇自豪地回答道,“开战第二天在你们军团上空击落一架,15号对头击落一架,都是BF-109,驾机到英国的时候捡漏干掉一架双发轰炸机。”
这第三架可真是货真价实的捡漏,当时他们共有五个战斗机飞行员驾机前往英国,途中遇上了一架落单的轰炸机(疑似亨舍尔HE-111)。他们五人立刻上去围攻,结果五个人中只有罗贝尔的机炮里有炮弹。
其他队友帮罗贝尔吸引了德国轰炸机自卫机枪的所有火力,让罗贝尔像打靶一样操控机身慢悠悠的瞄准,最终用了十发20mm机炮炮弹把那架德机送进了海底。
罗贝尔描述获得第三个战绩的好运气时,德内尔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开战第二天那个独自突袭六七架德机的飞行员就是你啊?”
“你看到了?”罗贝尔快活地反问道。
“我们团就在下边挨炸。”向来表情淡然的德内尔也忍不住微笑了,“我们还检查过那架梅塞施密特的残骸。”
到了这个时候,父子二人已经谈笑风生,心结全无了。罗贝尔还期盼着养父多笑一会,不过等他吃完点心完成清洁之后,养父的笑容就又消失了,只是神态还算比平时柔和许多。
“国庆节那天,我们会集合队伍到福煦元帅纪念碑前献花。”德内尔对养子说道,“之后我们可能要……分别一段时间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要参加到远征军去,具体情况现在还是机密,还不能说。”
“那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父亲。”
罗贝尔一下子换成了正式的语气,德内尔也跟着严肃了起来。他对着养子微微点头,犹豫了几分,才继续说道:“之前多米尼克说让我告诉你一些过去的事情,我想至少有一件事是我应该趁现在就告诉你的,关于你的父母。”
“嗯。”
“你之前无意中流露出的猜测是错的,多米尼克已经告诉我了,我没有害死你的亲生父亲克吕尔少校。”
“额,抱歉,老爸。”
面对尴尬的养子,德内尔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他缓缓地说出了一个令前者瞠目结舌的事实:“但是我害死了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罗贝尔震惊地说道,“她又不是军人!”
“从凡尔登战场下来之后的每次休假,我都会去看看你和你的母亲,留一些物资和钱之类的……战胜之后也是如此。”
“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18年春染过流感,之后也一直在军队里,秋天疫情最惨重的时候我也在一线,我本以为那一轮过去,流感就彻底结束了……”
即使惨剧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提起此事德内尔依旧难掩悔意:“战胜之后,我又去探望了你们。结果等我从俄国回来,就得知你的母亲在我离开不久之后便染上流感去世了。”
看着眉毛纠成一团的养父,罗贝尔心中没有丝毫怨愤,有的只是心疼:“老爸,巴黎当时每天都死一堆人,母亲在生父牺牲后身体又一直不好,本就抵抗力薄弱,就算你不来,感染丧生的机率也很大,你实在没必要总放不下这件事。”
“还有很多……还有很多……”提起往事,德内尔就陷入到无尽的痛苦之中。
“那些都不重要了。”罗贝尔伸出手,拉住养父颤抖的指尖,“我战后的生活很幸福,我一直为你是我的父亲而感到自豪,更何况你之后还做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对了,你居然一直没有告诉我,你帮薇尔莉特阿姨打了那么一场惊天动地的官司!”
这句话一出口,罗贝尔就后悔了,因为面前的德内尔显得更痛苦了。他只好尴尬且愧疚地紧握住养父粗糙地手,直到养父几分钟后从回忆中解脱出来。
“不聊这些陈年旧事了。”德内尔叹了口气。
“嗯。”罗贝尔点点头,突然说道,“对了老爸,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
“让·雅克的照片。”
看到照片上可爱的孙子,德内尔的眉头总算舒展下来,几秒钟之后,笑意便止不住地浮现在脸上。
“真好。”
“是的。”罗贝尔笑呵呵地说道。
“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等再长大些就更像了。”
德内尔还想将相框拿的更近一些,却从罗贝尔的上衣口袋里拽出来一个连着相框边缘小饰品,这个小饰品与相框非常不协调,不过德内尔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这是啥呀?”
“你送给我那把剑的剑镡嘛。”罗贝尔笑着将这“饰品”递给德内尔,“我没法把它带到英国来,就拆下剑镡,然后把剑装进箱子,埋到一个没有军事价值的小土沟里了。对了,这把剑很珍贵吗?”
“要说剑本身的价值,倒是没多珍贵,只是一把普通的1886型将官佩剑,以你的军饷也不费劲就能买一把,只是这把剑有特殊的历史价值。”
“我的曾祖父曾佩戴这把剑大破法兰西的仇敌吗?”
“这倒没有。”
德内尔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严肃地说道:“只是在1918年11月11日下午的协和广场,贝当元帅派遣他的副官将这柄剑送给我,让我用此剑挑开了蒙在阿尔萨斯-洛林的雕像上的黑纱。”
“那真是一个法国军人无上的光荣。”
又有一人踏进了厨房,德内尔和罗贝尔回头看去,正看到头裹纱布的“勒克莱尔”端着一碟小蛋糕进了餐厅。
“我肠胃搞坏了,医生让我少食多餐。”勒克莱尔笑着举了举盘子,“请恕我打扰,长官。”
“是我们占用餐厅太久了,该道歉的应该是我们。”德内尔歉意地向勒克莱尔点头,随后跟罗贝尔一块为他让出了地方,勒克莱尔笑着道谢,随后坐到了德内尔的身边。
在勒克莱尔对面的罗贝尔注意到了他手上的污垢,于是提醒道:“您的手上有墨水,长官。”
“哦,确实,谢谢。”勒克莱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纸巾胡乱揩了揩手,便继续用餐了。那块墨渍不但没有擦去,反而被抹得更匀更大了,罗贝尔见此哑然失笑。
“看吧,空军就这么讲究。”
德内尔跟勒克莱尔吐槽了养子的表现,勒克莱尔又笑了,他的声音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讲究点好,注意卫生不是什么坏事。哈哈,步兵很懒不讲卫生,不要学步兵。”
“这墨水怎么来的?”
“将军的打字机坏了,我自称军用机械专科,上去给他修了一通。结果没折腾好,反而更坏了。”
“那我去试试。”
“戴泽南前辈也是机械专科?”
“二十年老邮递员,别的不会修,就摩托车和打字机修得太多,熟能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