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丰丹少将指挥的第55师归属亨齐格中将的第二军团指挥,把守着默兹河南岸的色当——正是已被洗刷的1870年国耻上演的舞台。
第二航空团现在部署在法比边境的日韦附近,距离色当大约九十公里,通常驾车至多两个小时就能抵达彼处,但如今显然不是通常的情况。从日韦到色当的大多数公路上都拥堵着从比利时沦陷区逃脱的难民,这让罗贝尔一行只能走走停停。
夹杂在饥肠辘辘、狼狈不堪的比利时人中间,罗贝尔也只能按捺住内心的焦虑。步履蹒跚的老人、满目忧色的壮年和懵懵懂懂的幼儿被缓慢行驶的卡车超越,看着他们,罗贝尔就想到了自己的妻子。
泰勒曾对罗贝尔回忆过她在上次大战中的遭遇,她记得自己老家在一座挺大的城市里,后来父母带她逃离了沦陷区。然而她如何流落到到一个小村庄?父母是遇难了还是把她遗弃了?因为当时她过于年幼,这些都无法回答。
“不过嘛,我跟你不一样。”罗贝尔清楚地记得,彼时正在上中学的泰勒姐姐一边回忆一边揉着罗贝尔头发,“因为我姐姐,也就是伊丽莎白夫人的缘故,战争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太多痛苦的回忆呢。”
忆及此事的他看向车窗外,恰好注意到一个被父亲背在背上的小姑娘吃着手指,向他展露出天使般的笑颜。
罗贝尔连忙摘下帽子躬身回应:“下午好,小姐!”
“有你的熟人?”带队的军士问道。
“没有。”
罗贝尔向军士指示了他回复的对象,结果四五个士兵全都从卡车车厢里探出头看那个小姑娘,惹得她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她的父亲,那个疲惫的中年男子抬起头看着面带微笑的法国军人们,也牵动嘴角伸出右手和他们打招呼。
“比利时的小姐,您会说话吗?(Mademoiselle from Belgique,Parlez-vous?)”
尽管那位比利时小姑娘未必会说法语,但士兵们化用的这句歌词可以说是无人不晓,所以当某位活泼的士兵向那孩子提问的时候,小姑娘立刻奶声奶气地大喊道:“Oui!”
“This might be the only French word she can speak, sir.”小姑娘的父亲对士兵们说道。(这可能是她唯一会说的法语单词了,长官。)
“That’s fine. After we push those Krauts out, she will have a lot of time to learn French.”罗贝尔回答道。(没关系,等我们把德国佬推出去,她有的是时间学法语。)
那位父亲听闻此语,感激地向法军官兵们微微躬身,罗贝尔也立刻回了一个军礼。此时司机也正好跟自南而来的补给车队完成了会车,将车速重新提到正常。于是一车军人一起向这个比利时小姑娘挥手告别,那个孩子也兴高采烈地和他们挥手。
“很可爱的孩子。”
“我听说您的孩子也要出生了。”军士问道。
“没错,可能就在这几天了。”罗贝尔凝视着路边无穷无尽的逃难者,对军士说道,“绝对,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法兰西!”
“我同意,少尉。”
从日韦南下的道路上难民无数,但当他们从交叉路口转向前线的时候就没有多少难民了。但汽车的速度依旧提不起来,德国佬的轰炸机和战斗机就像苍蝇一样遮天蔽日,尤其是到临近色当时候。
罗贝尔一行人只好将汽车藏进树林里,步行向第55师的驻地进发。不过日韦到色当这九十多公里几个人坐车足足坐了4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将近五点,空袭应该很快就结束了。
“我们上午不更应该到这里来拦截德国轰炸?”看着头顶呼啸而过的德军轰炸机,罗贝尔震惊了,“看这支援力度,色当绝对是敌人的主要突破口,怎么这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您可以抽时间了调查一下,但现在我们最好先去找找马尔芒德中尉。”
“您说得对,军士。”罗贝尔眯起眼睛观察了一番周遭,很快指着一处高地对军士说道,“从那里开始吧,我看那里是个炮兵阵地!”
军士点头称是,先找到第55师的士兵打听打听情况准没错。于是几个人一起带着武器向那个炮兵群阵地进发。熟料走了不一会,就有一大群法军士兵迎面向他们冲来,随着军官的咆哮甚至拔枪射击,罗贝尔意识到这支部队已经陷入了彻底的崩溃。
“停下!停下!”
罗贝尔看到一个中校拔出手枪朝天连开两枪,试图拦住发足狂奔的部下。然而他的部下对他熟视无睹,即使偶有人被他用手枪逼停,待他拦截别人的时候,先前被拦下的部下又毫不犹豫继续混入大队当逃兵。
“这是什么情况?!”
罗贝尔和他的战友们都惊呆了,那些慌不择路的士兵瞬间就将他们撞得七零八落。浩浩荡荡的逃兵大军光跑过他们身边就用了近四分钟,而几分钟后,衣衫凌乱的他们就只能看到那个形影相吊的少校了。
中校的神情悲愤无比,他用力摘下钢盔摔到地上,怒吼道:“我就知道这狗屁B级师不靠谱!”
“德国人在哪里,长官?”
“你们又是谁?!”
“空军第一战斗机联队第二航空团飞行员罗贝尔·克吕尔少尉,长官!”罗贝尔粗略整理了一下着装,随后立正回答道,“我们来此寻找迫降到贵师防区的飞行员,如果情况紧急的话,您可以指挥我们抵抗德军!”
“看看,看看,这他妈的才是法兰西的军人!你们这群废物!猪猡!”中校冲着溃兵逃跑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咆哮,不过那群家伙估计是听不到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德国佬渡河抢占了一块小高地,我正要向师部打电话通报情况,一出指挥所就……”
那个中校无语地向前摊开双手,罗贝尔和几个士兵很轻松就读出了他的肢体语言:我炮兵团呢?放这儿这么大一炮兵团呢?
“德国佬是打过来了吗?”
“除非德国佬那边天父下凡!”中校说完这句话后,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沮丧地招手示意罗贝尔他们跟上,“去我的指挥部,我先向师长报告,估计你们得帮我收拢溃兵了。”
“乐意效劳,长官。”
一行人跟着炮兵中校赶到阵地上,入目的景象更是令罗贝尔他们错愕。不要说是遭到袭击了,这个阵地连遭到炮击或空袭的迹象都没有,所以那些人到底为什么逃跑?!
中校看到狼藉的阵地,显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随后带着罗贝尔他们进了指挥所。指挥所里空无一人,其他几个军官也被逃兵裹挟着跑路了。
“我可以去观察一下情况吗,长官?”随罗贝尔一块来的军士向前者提议,而罗贝尔又看向了中校,那个中校随意地挥挥手,示意军士自便,接着捡起了电话要师部,但却左右要不通。
“电话线断了吗,长官?”
“不知道。”
中校再次猛摇电话铃,用力之大仿佛要把把手捏碎,不过他的“努力”依旧没有丝毫回报,幸而军士将他从这无休止的重复当中解脱出来:“长官,你们应该看看这个!”
中校撂下电话向观察哨一路狂奔,罗贝尔和其他几个士兵紧随其后。他们刚上山坡就看到到了逃兵的观察员扔在岗位上的炮队镜和武器,不过接下来的景象“恢弘”到了无须炮队镜便能一览无余的程度。
第55师的另一个炮兵团,外加一个步兵团也已经全线溃散,而德国人尚在数公里外!
中校抬起望远镜,罗贝尔抢过炮队镜,两人同时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第55师师长拉丰丹少将正在组织督战队拦截逃兵,而已组织起来的人当中就有举着手枪的马尔芒德。
炮队镜里的马尔芒德正指挥宪兵将两辆卡车停在路上,堵住逃兵们的道路,然而逃兵们却径自从两侧绕开。他又试图拦住领头的军官,但罗贝尔亲眼看到自己的分队长被一个军官一脚踹飞。
“他妈的!我要弄死他!”罗贝尔勃然大怒,立刻转身对中校说道,“您的阵地上有高射炮吗?”
“你要干什么?!”
“拦截逃兵!”
那个炮兵中校最终还是没准许罗贝尔实践他那疯狂的想法,避免了后者从此获得逃兵屠夫的外号,但这也就造成了整个第55师的彻底瓦解。罗贝尔就这样“荣幸地”成为了历史的见证者。
毫无疑问,色当将再次成为法兰西军事耻辱的代名词。
半个小时后,罗贝尔等人在拉丰丹将军身边找到了疲惫不堪、失魂落魄的马尔芒德中尉。
“啊,你没受伤,真不错。”马尔芒德一见到罗贝尔便问道,“蒂贡怎么样了?”
“据说迫降到我军战线了,受伤进了医院。我们打算接上你就去探望他,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把他接回驻地的医院,以缓解陆军医院的救护压力。”
“那就出发吧。”
马尔芒德直接跟罗贝尔他们离开了第55师师部,甚至都没向拉丰丹将军道谢,估计焦头烂额的后者也不会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了。
由于夜色已晚,他们颇费了一些工夫才找到白天停靠的汽车,随后上车向北进发,准备到位于比利时边境的弗莱讷野战医院探望受伤的蒂贡。
路上他们遇到了正奉命前去接管第55师防线的步兵第213团,该团见这一行人从第55师方向来,便立刻询问前线的状况。尽管罗贝尔一再断言渡河的德国佬根本没有坦克,但持重的他们还是决定就地驻扎,明天再前去支援。
为了防止被德军坦克攻击,第213团的团长还下令“不要深入树林”。这奇葩的命令实在令罗贝尔他们理解不能,德国人会傻到放着公路不走,开坦克进林子吗?
罗贝尔见证的这一幕是法军历史上最耻辱的一天:德军渡过默兹河之后,法军第二军团第10军第55师在阵线未被突破的情况下发生了全面的溃散。溃散首先发生在没有受到德军任何部队攻击的炮兵团阵地,整个团一哄而散,两个上校带头逃跑。
联络不上炮兵团的师长拉丰丹少将以为自己后方被突破,因此下令撤退,但撤退很快变成溃退,最后演变成溃散。一个步兵师就在战斗力完好无损的情况下荡然无存了,溃兵一直跑到60英里以外的兰斯才被拦下。
战后据法国调查委员会调查,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有很多。
一是该师领导层没有尽到指挥义务,大量军官带头逃跑,引发部队惶恐混乱。
二是该师兵员素质较差。该师是新近动员的中年老兵组成的部队(即所谓B级师),战斗意志薄弱,一门心思回家种地,并且缺乏训练,因此在面临德军袭击的时候茫然无措,以至于全面溃散。
三是该师的上级部门指挥极度混乱。在5月12日晚,后方支援的第71步兵师(也是个B级师)抵达第二军团防区。该军团司令官亨齐格中将命令第71师和第55师在夜间换防,由于两支部队都是新编成的师,这次换防产生了极大的混乱,师找不到团,团找不到营,最后拉丰丹将军被迫下令将部队撤退到后方的马尔费森林,此次重整使该师彻夜未眠,精疲力尽。进驻阵地的第71师也是如此。
四是该师的上级指挥官亨齐格将军有重大的叛国嫌疑。此人在先前防御色当防线时便对国内稳固防线的要求嗤之以鼻,基本的工事构筑竟拖延数日,战备演练更是无从谈起。此外他还大肆散布“德军不可能从阿登山区进攻色当”的言论,并漠视了前线部队汇报的情报,对上级比约特将军和乔治将军的判断产生了极大的误导。更为重要的是,他此后对反击德军攻势一直持拖延态度,使得法军错失反击良机,并最终导致色当防线一溃千里。亨齐格在法国战败后立刻加入了维希法国政府,并出面做伪证将雷诺、达拉第、甘末林等前法军高层以战犯罪名送进德国佬的监狱。
五是德军接连不断的空袭和炮击削弱了该师的战斗意志。尽管该师遭受的轰炸并不多,但整个第10军收到河对岸德军连续两日接连不断的炮轰(包括88mm 高射炮直射机枪堡垒)。亨齐格将军并没有意识到部下士气的低落,5月12日和13日,他一直向第一集团军群司令官比约特将军报告“防御形势乐观,无须空中支援”。
不过这都是六年以后的事情了,在1940年5月14日(已经过了0时)这天,罗贝尔和他的战友们唯有痛心和悲哀。
“他妈的,法国军队怎么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