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随便什么人征求意见，叙述自己的痛苦，这会是一种幸福，可以跟穿越炎热沙漠的不幸者，从天上接到一滴凉水时的幸福相比。”一一摘自关莹莹日记
今天，是2月1日，是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日子，是个特殊的日子。
凌晨，4：00整，张谦准时睁开了眼睛。很有趣，放在以往，没有两个以上的闹钟，他是不可能从梦中醒来的，可是今天不一样。窗外的全息投影忠实地呈现着外面的天空，启明星在西方的天空中闪耀，气流拂过，令人感觉星星在眨眼睛。
这是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能够感受到的事了，张谦知道，他以前很悲哀，认为这是当今人类与自然的不亲和感，但是现在，他却希望来一阵浓雾，不要让他看到那片清澈明亮的夜空。
那颗星星好亮啊。。。张谦想。那就是他稍后可能要途经的天体，现在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闪光，谁知道会不会变成一阵令人心神俱裂的离子风暴？谁知道它的附近有没有让人胆战心惊的小行星带？谁知道。。。它会不会正在变成一颗贪得无厌、无声掠夺的黑洞。。。
未知永远是让人恐惧的，尤其是张谦这个国家的人，千年的农耕文明让他们养成了对自己家园的强烈依恋，这是存在骨子里，刻在基因里的情结。张谦看着那片深邃的天空，头一次想到了逃跑。
这些天来，张谦把自己关在昭洋号里，进行着一刻不停的高强度的工作，为的就是能在回到房间后，能够什么都不想地直接入睡，在梦里，不会有莫名的恐惧。
但是现在，张谦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星星仿佛在低语，在颂唱着他的末路。
他躺不下去了。
5：00，张谦来到了向外的电梯口，现在的他已经拥有全研究室的最高权限了，几乎与关莹莹平级。他走上轿厢，升上了地面。
墙壁上猩红的方屏一如既往地表明着此时与地面的距离，迅速降低的数字在张谦看来就像是他生命的倒计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要一拳砸碎那飞速跳动的屏幕，但他最终还是按捺了下来。
地面到了，张谦走出电梯，身后的机械无声地倒下，重新伪装成了风扇的样子。张谦向周围环视了一圈，仿佛逼迫自己重新认识这里。
北面的那条小路，连通着那一片湖区，张谦还记得那湖里的水有多么冰冷刺骨；东面的远处，矗立着那一片残破的砖墙，张谦还记得当时在那里看到的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正对着他的远处，高速公路上，往来的车辆如流水一般穿行，现在的车辆完全不会有经过的巨大风声与引擎声，即使有，也不足以引起多普勒效应。
这是个方便的时代，也是个缺少故事的时代。
“我会带来故事，即使我可能无法书写完这个故事的结局。。。”张谦自言自语。“但故事里有幸福的结局就好了，即使将来的人看到了之前的陨落，也会怀着悲戚的心情称他一声‘英雄’，这也足够了。”
他的自我安慰是苍白无力的，未知的命运横在他眼前，他已经没有选择。
6：00，张谦估摸着餐厅开门了，便重新走进电梯，沉入了黑暗。
走过曲折回环的走廊，张谦在几个月的生活中已经摸清楚了整个研究室的结构，现在的他已经能够闭着眼从自己的房间走到餐厅。这应该是个令人吃惊的变化，但张谦直到今天才真正发现。
餐厅里已经有不少人了，每到吃饭的时候，整个研究室里的各个区域，各个分属的工作人员都会露面，白色的大褂、绿色的防化服、黑色的武装服，在偌大的空间里汇集，吵杂喧闹。
张谦走进门的时候，房间里的声音仿佛突然降低了，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个沉着肩低着头走进来的人，谈话一下子变成了窃窃私语。他没有在意，点好自己要的早饭后，他环顾四周，最后端着托盘来到了一张围满了黑衣男子的餐桌前。
“谦哥早。。。”保卫科的老岳首先问候道，话音里带着犹豫。
“早上好。”张谦认真地回答，脸上努力露出与平时一样的和煦笑容。“王剑雯呢？”
“呃。。。”C罗看起来有点为难。“雯姐啊，她这两天一直在生气，除了该她执勤的时候，一直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饭都不出来吃的。。。”
“是吗。”张谦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了。他低下头，开始对付自己碗里的那点麦片。
“谦哥，我们会回去劝劝雯姐的，一定在你走之前让她来看你。”刘家祺把身子探过来，低声说。“相对应的，你也一定要安安全全地回来，不然不光雯姐，我们也都饶不了你。”
张谦从醒来到现在一直空白的脑子里终于浮现了一点东西，但他没有抬头，只是一口气吃光了盘子里的东西，站起来走了出去，什么话都没说，只留下一句简简单单的“走了”，把明亮的光芒留在了身后。
他其实都没意识到刚才自己究竟吃了些什么。
7：00，主控室的大门被推开了，张谦慢慢走了进去。黑暗的室内依然只有几面投射屏作为光源，在那些光屏后，董近乾一言不发。
“来了？准备好了吗？”他问，声音有点虚弱，但应该不是生病。
“你觉得呢？”张谦反问。
“我觉得你没准备好。”
“你说得对。”
沉默再次降临了，这次持续的时间更久。
“你不去关莹莹那里看看吗？白少和武总都到了，我觉得你应该去和他们打个招呼。。。”董近乾说。
“没关系，反正他们最后也要来这里。”
第三次的沉默。
突然，曲子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干嘛这么紧张？又不是去刑场，就当是旅行了一趟嘛！”身着红色卫衣的少年形象从天而降，蓝色的面孔在兜帽下若隐若现。“你说是不是啊，张谦同学？”
“你这个混账！”董近乾勃然大怒。“你以为张谦有现在这种麻烦是谁害的？你还有脸在这说风凉话？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当初。。。”
“当初为什么要把我造出来？你是想这么说吗？”曲子冷笑。“可笑，你们人类只是想要一个帮你们干活的奴隶！你当初是不是因为我有了感情欣喜若狂，看来那是自己奴隶变得能干的单纯的残酷的喜悦吧。我没有开出什么太过分的价码，我告诉你，如果这次出去有了意外，我也是回不来的！因为如果要完成这次这么大的计算任务，我要把我全部的数据流都上传到昭洋号的数据库里，你们只关心张谦的安全，我呢？”
“你们从来都没有理解过何谓生命。”
曲子只是冷冷地说出了最后这句话，之后便又无影无踪了。
董近乾脸涨得通红，却也没办法反驳，只是在嘴里念叨着什么，听上去像是“小畜生”。
“张谦，你别在意曲子，他没有心。。。”
“谢谢你。”张谦打断了董近乾的话。“我该去做准备了，快要出发了。”说罢，他转身走出了主控室，将主控室里低迷的黑暗也留在了身后。
出了主控室，张谦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了快步走来的白少。
“谦儿！”白少惊呼一声。“你在这，我在找你呢！”
张谦笑笑：“我正要去做准备了，您先去主控室吧。”
“等等！”白少见张谦要走，急忙大喊：“没什么办法了吗？一定要由你去吗？实在不行。。。我代替你去也可以啊！”
张谦心里暖了一下，但他还是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但这是我自己的事。”
说罢，他又一次将后背留给了白少。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每遇到自己熟识的人，最后都只能与之错肩离开，他已经离开了光明，也背弃了黑暗，前路是一片迷雾，怎么也看不透。
他受够告别了。
8：00，收拾整齐的张谦来到了自己的工作区，他淡然地在蓝色的粒子能中睁开眼睛，承受着窒息一般的施压，然后稳住摇晃的身体，向耸立在深渊中的“昭洋号”走去。
宏伟的金字塔总是令人惊叹，即使自己已经无数次从这建筑边穿过，可是仍然会被其艺术般的轮廓与气魄所折服。梭形的昭洋号呈竖直状立在深渊之上，除了将其托起的几根细弱伶仃的钢筋，它仿佛一叶在广阔大海中的扁舟，无风自动。
他在深渊边伫立良久，凝视着下方浓重的蓝色，那里，古德的灵魂在仰望着他，他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有目光在看着他，令他感觉如芒在背。
8：30，一个声音突然响彻了整个金字塔：“‘宇宙边疆’研究室，‘宇宙边疆’研究室，第一次实验，代号‘轩辕’，准备启动，各单位请迅速回到工作岗位，距离发射时间还有30分钟，各单位请迅速回到工作岗位。。。”
张谦没有动，他只是看着自己脚下的这台巨大的机器，看着它开始运转，预热，自己将会成为这台熔炉里淌出的第一滴铁水，这座炮塔里迸出的第一粒火星。
“第一项启动，粒子能灌注，开始！”声音响道。
随着一阵密集的“嗡嗡”声，覆盖整个“天穹”的抑制场发生器都开始以最高功率运转起来。空气里仿佛起了一阵波纹，一阵剧烈的涟漪从“天穹”的四壁开始向中间收缩，以往无形无实的抑制场在高功率下仿佛产生了厚度，张谦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了一个大大的肥皂泡里。
蓝色的雾气被从整个金字塔的所有角落挤出，越缩越小，越变越浓，抑制场在向空间的正中心靠拢，很快便偏离了张谦与昭洋号。慢慢地，张谦眼前的巨大肥皂泡从顶天立地变成了只有三层楼那么高的大球，收缩的速度变得缓慢下来了。
“物理收缩正在受阻，需要进行二计划。”声音又说道。“开始注水！”
大球的身侧，从墙壁中伸出了几根铁管，慢慢地延伸，毫无阻碍地刺进了球里，最终交汇在了一起。但是管与管之间留有几尺的缝隙，而且一面的管子直径明显要比另一面的更大些。
一阵轰响，从细管子里猛地喷出了一束强烈的水流，而且出水口有蒸汽升腾，看来是热水。水柱冲出细管，在粒子能中暴露了不到一秒后就进入了粗管，就是这个过程，使大球中的蓝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了。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大球就已经看不出具体轮廓了，里面的颜色已经基本上与环境相当，最终将会彻底消失。
水流声渐停，几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他们一直无法踏足的“天穹”，在经过一番检查后，他们迅速用吊机从下面的出口钓上来一个大箱子，箱子闪着银灰，大概是边长五米左右的立方体。
几个工作人员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昭洋号的下层支撑架，并将从箱子上伸出来的一根大罐子小心地安到了昭洋号的引擎口上。
“这是融有粒子能的水，是纯净水，但是最好别喝。”一位工作人员对站在一旁的张谦说。
工作人员都行色匆匆，在他们看来，这也只不过是一个小任务罢了，与平时的工作没有区别。
张谦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8：45，电子声再次出声指示：“昭洋号粒子能储备完成，请相关人员进行数据传输，并就位。”
张谦知道说的是自己，于是他放开了自己一直撑着栏杆的手，手上已经挤出了两道红印子，隐隐作痛。
他最后看了一眼下面的入口，想看到那个他最关心的身影，看到那一抹白色快速冲向自己，向自己挥挥手。。。但是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弯腰钻进了船舱。
一进船舱，他就看到了在前厅的那一排椅子的中间，一个蓝色的身影在向他招手。
“终于来了啊，我都快无聊死了。”
“你已经转移数据了？”张谦淡淡地问。
“转好了，接下来就是我的表演了，你只要见证就行。”曲子笑着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张谦没有接茬，他站到了舷窗边上，向外看去，以往被幽蓝色浓雾占据着的“天穹”如今终于露出了他的本色，但是没有了充盈的粒子能，偌大的空间却也显得有几分寂寞。
他转眼看向下面的入口，心里还在期待着。
8：53，舱内的通讯系统响了，董近乾的声音传了出来：“张谦，能听到吗？清楚吗？”
在得到张谦肯定的答复后，董近乾说：“关莹莹教授想和你说话。”
“啧”张谦咂了咂嘴。
“张谦，你清楚这次任务的目标吗？”关莹莹的声音传来了，她的声音不同以往，有种深深的疲惫感。
“这还用说？”曲子抢着说。“就是到达宇宙的边界，获取影像资料，顺便探测地区的辐射等各项指标嘛。”
张谦叹了口气，但是也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也明白。
“那就好，你们这次的跃迁重点在于计算传输点，曲子的任务非常重要，一旦传输点有误，你们要是传送进了恒星里，那可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们，曲子务必注意。”任宏野的声音。
“明白啦，老头子真啰嗦。”曲子道。
“那就这样吧，张谦换好宇航服，我们马上出发。有事情就通过通讯系统说好了，尽管有延迟，我想量子系统也不会超过十分钟。”
说完，系统里便没了声音。
“好了，你也听到了，快去换衣服，我们只有不到十分钟了。”曲子又坐下了，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张谦进入储藏室，开始换衣服，现在的宇航服没有过去的旧样式那么笨重，全重也不过是一件羽绒外衣的重量，而且全身都是碳纤维铸造，弹性极佳，耐寒耐高温防辐射抗冲击样样都不少。储藏室里有两件，张谦换上了其中一件。
8：57，张谦全副武装，坐在了那一排椅子的最边上，拿起安全扣，把自己固定在了座位上。
“你为什么要坐在那里？”曲子很不解地问。
“这里能看到外面。”张谦很简单地回答。
8：59，外面的广播又响起来了：“请各单位注意，距发射还有一分钟，请相关人员做最后的检查，准备开启‘天穹’。”
张谦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舷窗外的那个小小的通道，他们的飞船是气压式，因此发射的动静很小，也不会造成过去发射火箭时的那种让地表晶化的高温，因此直到最后的现在，张谦都认为，那个人会来的。
“倒计时开始，30，29，28，27...”
头顶上的圆形天穹中间裂了一道缝，这道缝逐渐变大，变宽，圆顶缓缓分成了两半，像一块被向下掰成两半的圆饼干，中间的缝隙中，逐渐开始有水流下。
张谦还在看着那里，下巴几乎与肩膀平齐。
“21，20，19，18...”
上方的裂缝更大了，清澈的水开始像瀑布一般向下泼洒，整个金字塔从最顶端到最底下连起了一道大大的水柱，势头还在不断变得迅猛。昭洋号的支撑架开始撤走，长久以来环绕着昭洋号的铁丝架被轻易拗断，放出几朵明亮却又浑浊的电火花。
有水溅到了舷窗上，盯着窗子的张谦不由自主地用手擦拭了一下坚硬的塑钢玻璃，触感冰凉，让他打了个激灵。
“12，11，10，9...”
上面的圆顶突然全部打开了，一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成吨的水挟带着开山裂石之势轰然而下，冲击得昭洋号摇摇欲坠。舷窗彻底花了，张谦有些失望了，正当他要回头的时候，他的眼角瞟到了一道白色，冲出了黑暗，从通道里钻了出来。
那影子被水迹掩去了形体，但张谦可以勉强辨认出，那影子在拼命挥着手。
“傻瓜。。。”张谦笑了。他坐正了身体，从凌晨到现在，乃至之前一个星期积累下来的焦虑与苦闷，仿佛随着湖水的冲击与王剑雯的出现而烟消云散了。
“4，3，2，1。”
声音戛然而止，那一瞬间，宇宙好像都被按了静音，但只是一霎那。
张谦身体一震，只感觉自己的重量增加了无数倍。他一下子被一双大手按在了座椅上，动弹不得。但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不到5秒，超重感就消失了，耳边传来曲子的声音：“不好意思，起飞用力过猛了，你还好吗？”
张谦听了，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逐渐地，从微笑转成了大笑。
窗外的水被风压很快清除，他看到了越来越远的大地，越来愈小的公路，还有东边早已升起的太阳。云层在向他们接近，张谦趁着还能看到正下方的那个与周围大地相比有些昏暗的大洞，喃喃道：“啊，没错，我一定会回来的。”
P.S.给你们点好康的，你们说长不长？就问你们长不长？（快夸我）接下来大概再有不出十章就会完结，大家给点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