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了未时（下午一点），几名统制官就再次汇聚到了虞允文充作中军的庭院中。
说句不好听的，别看这五棵葱各自被打的只剩下一千人左右，可能跟着他们从淮西跑到长江南岸的士卒都已经算是宋军精锐，真正那些混得最惨的士卒，早就已经被填沟壑、膏锋锷了。
都已经成这副模样了，军中哪个都头能打，哪个队长敢战，这些统制官心中都是门清的，很快就在自己的亲军之外又各自遴选了二百人。
随后补齐了拖欠的饷钱，又请所有兵卒大鱼大肉吃了顿好的，只不过此次出战的战兵们还能分到一杯黄酒，在军官的监视下当场饮下。
无论言语激励，还是封赏许愿，终于将手下将兵的士气调度了起来。
可当五名统制官雄赳赳气昂昂的前来向虞允文汇报时，他们又发现了一件惊奇的事情。
“怎么又多了这么多马？”统制官张振惊奇的问道：“还都是如此神俊？”
宋朝在北宋的时候就缺马，可好歹还能靠地大物博硬养一些，组织些骑兵营。到了偏安一隅的时候，基本上也就是各个将领亲卫队能组织成马队了。
而且宋军的战马要比金国的战马矮小的多，这也就难怪堂堂统制官见了席君买等人缴获的战马后都纷纷眼红，想要讨要一两匹。
身形要矮一些的戴皋走上前去，拍了拍战马的屁股和鞍鞯，指了指马屁股上的金印，同时摊手让其他几人看了看他刚从鞍鞯上抹下来的干涸血块：“金贼的战马……”
王琪摸了摸下巴，他明白戴皋的意思，这些战马全是屋内那几人杀死金贼缴获的，别想动些歪脑筋。
“老时，那几人到底什么来头？虞舍人从哪找来的这些狠人？”王琪向时俊问道，其他三个人也看向时俊：“莫要以为俺一点数都没有，你跟虞舍人探营之后，他们就跟着你们回来了，老时，你要再说不知道可就没意思了。”
“嘿嘿，哪能呢？但俺确实不知道。”时俊即使知道也不敢说啊。
见其余四人都有些愤懑，时俊也不好把同僚得罪的太死，只能胡诌道：“不过，俺还是有所猜度。”
“一开始遇见的时候，虞舍人称他们为异域之客，俺当时就想，即是杀敌高手，又是来自异域，同时又与舍人相熟，这伙人能是从哪来的呢？”初次见面者往往会被时俊五大三粗的外表所欺骗，可实际上他却是个心细如发精细人，他在这里卖了个官司，自然就会有夯货往下接话。
“御前班直……皇城司？”盛新惊讶的说道。
“老盛，这可是你说的，跟俺一点都没关系。”时俊嘿嘿一笑。
其余四名武官赶紧闭嘴，不再追问席君买等人的身份。
宋朝的御前班直和皇城司中的确会有外国人，就如同拜占庭皇帝的北欧卫队一样，这些远离故乡没有根基的异国武士往往要比普通良家子要忠诚的多。高丽人、渤海人、倭人、契丹人、党项人甚至女真人都有在御前班直和皇城司任职的记录。这些武士背井离乡却能混到大宋核心部门，自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可远远没有到邪门的程度。
但这两个部门毕竟都是保卫皇城的，总会有一些神秘性，以讹传讹下，搞得御前班直和皇城司都跟可以呼风唤雨的妖人一般。
而大宋官家自然也乐得这种传说在民间、军中传播，以此来巩固自己的正统性。
待到四名统制官在见到在大厅中吃饭的席君买等人时，发现这八人中四个男子男子都是髡发，还有三名十分标志美丽的女子，更有一名似男似女非男非女的异族人在默默干饭，看着就像个阉人。这让四名统制官更加坚信了自己的脑补。
除了大宋官家，谁能让这么多奇人异士效劳？
所以五名统制官在与虞允文见礼后，又对正厅中干饭的八人唱了个肥喏。
席君买没搭理他们，又在正厅西侧的饭桶中捞了碗干的，低头吃了起来。
加了滤镜之后，四名统制官在心中感叹，不愧是在官家身边听用之人，饭量都不是一般的大。
其实饭桶当中的饭菜有一半是席君买吃下去的。
“不要拘谨，一起再用些饭。”虞允文一手端着饭食一手批注着几张文书，随后对厅中所立的五名统制官说道。
“俺们已经吃饱了，之后军略若何，虞舍人请明言。”时俊左右看了看，向前迈了一步拱手说道。
“席都尉，你说吧。”虞舍人头也没抬，手中书写不停。
席君买作为一名合格的干饭人，三口两口将粗瓷碗中的饭菜吃个精光，打了个饱嗝之后，从桌子上拿起头盔，站在了时俊面前，还没等他们琢磨过来都尉到底是个什么官职，就开口说道：“照理说，某是不想与你们这些人废话的，然则行大事必要齐心。”
“某要在下午时拿下有二百战兵的采石矶小寨，需要一百能打硬仗的马军作为克敌之兵，需要四百不惧恶战的步卒作为疑兵，其中随我等攻打采石矶小寨的为首功，为疑兵者次功，你们谁愿往？”
“我愿往！”
“末将可以！”
“你可以个蛋，选末将！”
在虞允文面前表现，哪有在官家近人面前表现来的直接？若是御前班直或者皇城司中都能流传某某某是条好汉子，那这句话早晚也能传到官家耳朵里。
原本以为这五名败军之将会互相推诿，可事实却大出席君买所料，准备好的说辞统统都没了用，心中也是好奇：时俊自是不必多言，可其他人为何如此踊跃？
不过这也是好事，席君买清了清嗓子说道：“随我等攻坚的一百骑，选重甲，选骏马，选勇士，门口的二十匹战马尽管拿去用，其中人选尔等自己掌握。”
“这一路由某亲自率领，今日下午，是一定要拿下小营的。尔等莫怪某丑话说在前面，若是谁临阵畏战，不听军令，某家就会将其当即正了军法！”
“四百疑兵带好弓弩，骑上营中所有牲畜，藏在山坡后鼓噪，若是金贼渡口大营中小股敌军探查于你们则吞，若是大股敌人出击则退。若是渡口大营派小股敌军支援于小营吹角，若是大股敌军则击鼓。”席君买将头盔扣在头上：“还有何疑问？”
五名统制官面面相觑，纷纷沉默下来。原本他们以为只是试探性进攻，所以才自告奋勇，可现在看来，面前这个席都尉铁了心的要将采石矶小营啃下来。这就跟之前想要表现的想法起了巨大冲突。
毕竟，只有活着的好汉才是好汉。
用一百骑硬啃二百左右的金国正军，怎么想怎么不靠谱。
宋军要有这战力，早就把金国犁庭扫穴了。
作为疑兵的四百军兵虽然也有些危险，可毕竟只是个啦啦队，见势不对还能撒丫子跑。
但啃不了硬骨头自然也吃不了肉，要万一这些御前班直真的有通天的手段，那之后缴获的战马、金银、盔甲还有军功想都不要想。
“席都尉，俺来！”见识过席君买等人本领的时俊咬了咬牙说道：“上午时金军盔甲已经修补的差不多了，算上俺，一共九十七个甲士，可俺的战马不够，门外那些战马中，除了都尉八人所骑的，其余的都得给俺。”
“好，都可以给你。”席君买满不在乎的说道：“反正金军有的是马，没了可以再抢……”
“壮士却是难寻。”席君买瞟了其他四人一眼，继续说道：“你们四人去做疑兵，做好了也是大功一件。”
四名统制官即是松了口气，又有些懊悔，其中张振拱了拱手说道：“不知哪名太尉前来率领我等？”
“老夫如何？”虞允文写完了最后一笔，拿起纸张吹了吹，叠起来塞进几个信封里，分别交给侍立在他身边的几名侍从，随后几名侍从飞奔而出。
“虞舍人说笑了，此等小事，哪还用得着虞舍人出马？”张振一惊，随即干笑着劝道。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在大宋文人统军的结果那就是一片稀烂。这并不是在说这些文官的智商低或者胆子小，只是因为大多数文官在平时都不到一线部队，天天想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根本没用双眼看明白战争究竟是怎么发展的。到了真正刺刀见红的时候，这些文官又往往会惊慌失措，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将大局葬送。
张振是真的怕这虞舍人也是个表面光的大草包，将原本就危急的局面再送出一成去，还平白连累了他自己的性命。
“老夫即为总览，则不可不亲临前线。”虞允文都老成精了，一眼就看出张振究竟在想些什么：“放心，若非过于离谱，老夫只为监军，不会多发一言。”
王琪偷偷踹了张振一脚，赶紧胡乱答应。
“你们还有何言语？”虞允文擦了擦胡子，目光如炬的看向张振等人：“若是没有，就速速去准备，两刻之后，于镇口列队出征！”
五名统制官各自点头，行礼之后退出大厅。
“席都尉，老夫不通军旅，却也知夫战勇气也。”虞允文目送五名统制官出去后沉默片刻，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若是将援军明日将至的消息告诉他们，军中岂不是士气大振？”
“更有可能就此懈怠，而对军令推三阻四，阳奉阴违。”席君买也看着在门外指挥亲兵牵马的时俊：“莫忘了，不知数量的金国援军也在日夜兼程赶来。只有今日一日夜优势实在我手，过了今日，万事莫测，只能是赌了。”
“只可惜了这些壮士的性命。”虞允文也只有面对这些异域来客时才放下所有伪装，他知道现在还能鼓起勇气向金军发动进攻，并且以寡击众之人都得算是军中勇士了，可他们注定会在今日死伤惨重。
“虞舍人，某家没读过几本圣贤书，却也知道什么是仁，什么是妇人之仁。”席君买看了看已经吃饱了饭，正在嘀嘀咕咕互相说笑的大唐小队，微微一笑，随后转身对向端坐在正座的虞允文：“兵事就是兑子，总会有人死的。而若是怜悯这些死去的军兵而放弃全局的胜利，必然会有更多的人去死，这就是妇人之仁。”
“说完了吗？”虞允文板着脸说道。
“还没有，兵凶战危，某还有一事相告。虞舍人来日若要北伐，收复华夏故土，两件事是必须要做的，其一乃是练兵，练出一支不怕死的军兵，其二乃是让这支军兵死得其所，死在应该死的地方，而不是让这些人的性命凭空抛洒。”席君买坦然以对，侃侃而谈：“此刻，某家正是带着他们去死在应该死的地方，而不是在此空耗，等着金国大军前来扫荡！”
其他宋国将领惧怕文官，席君买可不怕。
怎的？你还想拿宋朝的尚方宝剑斩唐朝的果毅都尉？
虞允文定定的看向席君买，笑了一声说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也是个武将，可在面对文臣上官拿出的阵图时，同样能直言驳斥，说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随后，虞允文莫名感叹说道：“也许也只有汉唐才能容下如此人物吧……”
“此人是谁？”席君买好奇问道。
“岳飞岳鹏举……”虞允文愈加感叹。
“某已经不止一次听闻这个名字了，此人当真如此厉害？”
“是非功过，后人评说……”虞允文扫了一眼叶飞等人，示意让席君买听听他们的。
众人互相看了看，又同时将目光投向沈如君，希望历史系教授能给个言简意赅的回答。
“额……”沈如君想了想说道：“队长你知道诸葛亮吗？岳飞在历史评价中其实跟诸葛亮差不多的……”
“怎么可能？”席君买嗤之以鼻。
听到这里，席君买就没有继续往下听的打算。
诸葛亮在各朝各代都是有一群狂热粉丝的，尤其是在唐朝。
就比如，陈寿在修《三国志》的时候，说诸葛亮“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而魏征和房玄龄觉得你陈寿就是个修史的，懂个屁的诸葛武侯。后来两人修《晋书》的时候就暗搓搓的骂陈寿写史夹带私活，为了佐证，在正史中竟然用“或云”这种不确定的信息来源来说明陈寿收了钱才给修史，就是个斯文败类。
至于民间，诸葛亮的粉丝更是无可计数，什么空城计，死诸葛吓走活仲达之类的传说早就天下传唱。武侯祠的香火千年不衰，难道是假的吗？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席君买，怎么可能会相信岳飞竟然能比肩诸葛亮？
“莫说这些了。”席君买见沈如君还想说点什么，挥手阻止道：“马上将战了，备好刀枪战锤，到时候跟紧于某，不要离开某二百步之外。”
“这次都得见血！”
这话是对着王凯和沈如君说的，沈如君身上剧烈的抖了一下，也没了继续往下说的心情。
“走吧，到镇口去等他们。”席君买顿了顿，对所有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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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口正是采石七百具村民尸首集中焚烧的地方。
这些尸体无论男女，绝大部分都是赤身裸体，不知是被杀死他们的金军还是被后来收尸的宋军扒光的。他们身上除了刀枪的致命伤痕，还有野兽啃食的痕迹，可无论这些痕迹有多少，开始都在土中腐败消失，空气中的尸臭味也随之越来越浓。
七百具尸体如果堆积起来也是好大的一堆，根本烧不透，只能分成数十小堆焚烧。为了能将这些尸首一口气烧完，来劳军的几个当涂城大户又赶紧买来许多柴薪，才算能将焚化工作进行下去。
五百名宋军精锐集结起来时，见到的就是如此浓雾遮天的一幕。
臭味和烟味混杂在一起，再加上人体油脂被烤出后渗入柴薪后再燃烧所发出的哔啵声，让不少宋军低头不忍再看，甚至还有一两人将刚吃的午饭吐了出来。
“都在低头看什么？看自己裤裆里有没有卵子吗？”席君买持槊在军阵前转了两圈，厉声喝问：“抬起头来，都给耶耶睁大眼睛仔细看！”
还是那句话，这种时候还敢以弱击强，向金军营寨进攻的宋军全是好汉，或者说全都自认为是个好汉。之前又没见过席君买，哪里受得了这种话，所以不约而同的纷纷鼓噪起来。
却同时在各自统制官的压制下平静下来。
“吵吵什么？现在有脸吵吵了，早他娘的干什么去了！”席君买冲杀多年，在军中自有一股杀气，如今勃然大怒，敢继续跟他锵锵还真没有几个：“若是把这股劲头用在金人身上，金贼早就平了！”
“尔等看到了吗？”席君买用槊尖指了指在火焰中渐渐变成焦炭的尸首：“尔等可知道某家看到了什么吗？”
“某家看到的是尔等及尔等家乡的明日。”席君买厉声大喝：“家在两淮的！难道不应该为乡亲报仇吗？家在江南的！难道不应该为父老性命拼死吗？！”
“难道，不应该宰了那群狗畜生吗？”席君买持槊指向了金军渡口大营方向。
宋军也是人，也都是有心气的，虽然在恐惧惊惶之下，面对金军猝然而来的如潮攻势，稀里糊涂的跟着自家统制狂奔到长江南岸。可等平静下来时，家人被留在在两淮的，自然心丧若死不提，可家在江南的也是惶恐难耐。
金军突破了大江防线，他们难道会手下留情？
心中再存幻想的宋军，看着采石镇口这七百具尸首也说不出这话来。
这些宋军平日心中都在逃避，哪怕是此次出战也是一腔血勇之气。可此时被席君买戳破了心中幻想后，也终于再次面对了残酷的现实。
而且眼见堂堂统制官来当百人都头，京中中书舍人亲自来压阵，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本次出击就是来与金贼拼到底的，这些宋军也都各自振奋。
应和声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又是全军鼓噪。
甚至有些此次不出战只是围观宋军也纷纷请战，只是被各自的统制官纷纷阻止。
“今日，某家带尔等与金贼决死，尔等要闻金鼓，听号令。敢战者赏！畏战者罚！避战者死！”席君买的声音压住了所有人，他举槊顿了三下后，指向金军大营的方向，当先而行。
宋军五百人轰然相应。
这些宋军大部分盔甲不全，即使是时俊那个亲卫队，铠甲也是左边少个披膊，右边少片裙甲。骑得马匹更是五花八门，为了加强疑兵的机动性，什么挽马，骡子都从民夫后营中牵了出来。
可即使如此，这些宋军面容坚毅，握紧了手中的兵刃，追随着各自的统制，踏上了未卜的征途。
大宋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初六下午未时三刻，整个淮西防线的宋军在经历了主帅王权退缩畏战，近十万大军被击败，像狗一般落荒而逃，家乡驻地数十城池村庄被屠城白地后。终于鼓起了最后的勇气，成建制的向金军发动了第一次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