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君买其实并没有参与收拢马军，他在清扫完官道上的金军之后，就驱马至龟山山腰的一处高地，居高临下观察战局。
在这个高度，即使没有叶飞的眼力，席君买可以清晰的看到远方烟尘滚滚，金军骑兵来回奔驰，宋军在圆阵之中艰难支撑。
也可以看见完颜元宜的神武军已经停止进攻，全军收缩，如同一只受惊的刺猬一般，作好了防御姿态。
更可以看见李铁枪率千人转向与签军战在一起。虽依旧能排成横阵，却因为遭遇突袭而变得有些参差不齐。
席君买仔仔细细看了片刻，突然觉得脸上一凉，伸出手来，一朵雪花落在了他的手心。
酝酿了一下午，两淮的第一场雪终于开始落下。
席君买仔细感受了一下手中的凉意，缓缓攥紧了拳头。随后拨马冲下山坡，奔向正在抓紧时间整队换马的宋军。
他没有理沿途低头行礼的背嵬军，而是径直来到跟随他的千余甲骑身前。
这些甲骑已经征战了一下午，虽然在席君买的带领下，这些甲骑的伤亡并不大，然而却是人疲马乏。马可以换新的，人却只能硬抗。
“累不累？”席君买拍了拍一名年轻甲骑的肩膀，朗声问道。
这名年轻甲骑持矛的右手都有两道伤口，此时正在用干净纱布包扎，见席君买发问，他强自压抑着激动之情，大声回应：“禀太尉，不累！”
“狗屁！”席君买看着对方已经爆皮的双唇，将挂在马鞍上的水袋递了出去：“耶耶都累得要死，你说不累，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此话一出，周围宋军纷纷哄笑。
“太尉，小七不是这个意思。”另一名正在饮马的年长军士说道：“您要现在说安营造饭，俺们肯定是累；若您说要继续打下去，那俺们喝口水就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
“某倒是想打下去，然则担心你们撑不住。”
“席太尉，你这是什么话？”说话的却是石七朗，他此时正倚着战马拿着一片石头打磨枪尖，听闻此言当即高声以对：“我们这些马军随你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次了，自认临阵斗死无有退缩，太尉何故小觑于我等？”
“强令疲兵进攻乃军中大忌，也是败亡取死之道。”席君买也没有生气，微笑回应：“某既为军中大将，对此不可不察。”
“弟兄们，你们怕死吗？”石七朗回头大声问道。
“不怕！”近千甲骑轰然以对。
高昂的士气让正在整军休整的背嵬军也悚然而惊。
“某要一百骑，随某冲万人军阵，随某冲完颜亮的大旗，你们谁敢？”席君买收敛了笑容，扫视周围宋军。
“我愿往！”
“愿追随太尉！”
“太尉，俺们随你征战多日，此时建功立业却要抛下俺们吗？”此时说话的人唤作李孟尝，是跟着席君买突阵混战百余甲骑的都头。
“席太尉，我虽是马军统领，可我也算是条好汉，要不……”刘师禅也过来凑热闹，还没说完就被石七朗一脚踹飞。
席君买没有回应，将目光放在鲁冰冰等人身上，待到三人点头示意之后，才高声下令：“既然如此，传某军令。”
声音嘹亮，传遍四方，原本乱乱哄哄请战的千余甲骑随之一肃。
“李孟尝，你在全军选出勇士，随某破阵。”席君买伸出一根手指：“某只要一百骑，不能多也不能少。但是要快！”
“喏！”唤作李孟尝的大汉将吃了一半的炊饼塞到鞍囊里，拱手口称得令，迅速在千余甲骑希冀的目光中挑选人手。
别看充作席君买亲兵的百余甲骑今日在金军阵中搅了个天翻地覆，伤亡其实并不算太大。确实疲惫与伤重之人所空出的余额不过二十余个而已，虽然列阵之时不能说话，但并不妨碍这些甲骑暗自挺胸，希望能被李孟尝选中。
石七朗见席君买的目光投向自己，还以为有命令下达，赶紧拱手。然而席君买却是牵马缓步走向了另一人。
“成太尉。”席君买躬身行了一礼。
正在用余光关注着此地的成闵吓了一跳，慌忙想要将席君买扶起，却又在瞬间恍然大悟，昂首恬肚受了这一礼。
“您是宿将，接下来该如何去做，您应该很清楚。”席君买也没有废话，径直说道。
成闵也是干脆的性子，点头应道：“此时应该汇聚全军围攻神武军，将金贼步卒击溃。之后完颜亮人困马乏，而我军士气正隆，足以将完颜亮的精骑击溃！”
“可如此一来，则需要虞舍人去死了。”席君买接口说道。
成闵顿了顿叹了口气，目光却移向身侧战马，战马上安置着他心腹爱将华旺的尸首：“这种战场，谁死了都很正常，你当那虞彬甫没有预料吗？”
“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席君买也转头看向龟山山脚，在那里头缠白巾的毕再遇终于寻得了他父亲的尸首。
战马踏过之后，毕进已经不成样子，毕再遇只能强忍悲痛，为毕进整理遗容。
“成太尉，某手下一千马军，全部与你。”席君买抬起手，制止了大惊失色的石七朗与刘师禅，继续说道：“率所有马军协助辛弃疾击溃金贼神武军，成太尉可有把握？”
“如此训练有素的甲骑，老夫若是说不眼热那是不可能的。”成闵点头说道：“老夫的背嵬军还有千余战力，再加上这些壮士，两千甲骑足够了！”
“好！”席君买指了指石七朗与刘师禅两人：“你二人可听明白军令？”
两名北方汉儿对视了一下，迅速低头应诺。
“那席太尉呢？你要去何方？”石七朗胆子毕竟大一些，扬声问出了其余人的疑惑。
“去了结此战！”席君买手中沥泉枪向东方一指，正是完颜亮所在的方向。
“那为何不带上我们？难道要弃了我等吗？”石七朗急道。
“你们都是大丈夫，各个顶天立地，如何作了被弃怨妇的小儿女态？”席君买拍了拍石七朗的肩膀后，翻身上马：“某不能陪你们一生，接下来的路还需要你们自己走。”
听闻话中的意思，石七朗愕然抬头，全身剧烈抖动了两下，却又在席君买的目光中沉静下来：“席太尉还有何言语？”
“还有一句。”席君买朗声说道：“某也知世事多艰，人心善变，但无论如何，诸位都莫忘却今日之志气！”
扬声说罢，席君买不再多言，与其他小队成员一起，引甲骑百人穿过辛弃疾步卒大阵的缝隙，向着东方李铁枪处奔驰而去。
步兵大阵的确会阻碍大队骑兵的行军，然而席君买所率的只是区区百骑，行动太灵活了。
三辰大旗所过之处，巢县大军虽然没有停步，却难抑激动之情，纷纷欢呼起来。
转眼间，席君买已经与辛字大旗遥遥相对。
辛弃疾刚刚想要派遣军使询问席君买去往何处，对方就给出了答案。
“辛弃疾！”席君买高举拳头，隔着一个方阵，对辛弃疾大吼：“了却君王天下事！”
辛弃疾瞬间明白了席君买战术动作的意图，一勒马缰，扬声以对：“赢得生前身后名！”
“哈哈哈！”席君买大笑，纵马离去。
“传我命令，全军进攻，宰了完颜元宜！”辛弃疾也同样咧嘴大笑：“席太尉去取完颜亮的首级去了，我等北地男儿岂能落于人后？”
“万胜！”
“万胜！”
“万胜！”
“杀！”
欢呼声迅速转变成了喊杀，辛弃疾所部大军驱逐着溃军，与神武军步卒碰撞在了一起。
成闵望着席君买意气风发的身影，心中充满了艳羡，随后扭头对同样伸着脖子眺望的石七朗说道：“你们莫要怪席都尉，他的来历神秘，之后统军困难，为你们寻个前途也是好心。”
此话一出，石七朗与刘师禅一人冷笑不语，一人招呼部下列阵。两个夯货就当成闵放了个屁。
成闵虽说不上大肚能容，却也不会计较两个小小统领官的冒犯，自顾自的说道：“即使你们不愿意当老夫的部下，好歹也有并肩作战的香火之情，老夫也会照拂一二。最重要的是，军中的腌臜事，也会少一些……”
“禀太尉，巢县马军第一团、第二团，共八百一十三人，已列队完毕，请将令！”石七朗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向成闵拱了拱手。
成闵笑着摇头，招呼背嵬军残部与石七朗等人合军，先沿着龟山山脚向南行去，试图绕过宋军的步卒大阵。
而此时，席君买已经率甲骑来到了签军侧翼。
李铁枪远远望见三辰旗，也知晓了席君买想要做什么，下令全军前压的同时，李铁枪也将自己的李字大旗放在最前方，准备亲自破阵。
不得不说，李铁枪也算是历练出来了，他的进攻命令下达得恰到好处，签军在宋军步卒的猛攻下，阵型迅速变成了一团乱麻。
签军可没有骑兵，根本无法驱逐骚扰席君买的行动，让宋军甲骑在侧翼从容列阵，却毫无办法。
席君买只是率甲骑徘徊了两次，签军的阵型就已经不太稳固了。原本就没有什么战意的签军不顾军官的军令，脚步悄悄的向后挪动。
席君买看着这些只着布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签军，微微叹了一口气。照理说，这些从中原河北被强征而来的民夫也都是苦命人，按照席君买的性子，是不想对他们出手的。若是此刻，签军主动溃散，或者伏地投降，那席大都尉肯定不会赶紧杀绝。
唯独此刻签军与他刀兵相向，双方是敌非友，谁生谁死各安天命，都也怨不得谁。
席君买回望身后已经排成锥形阵列的部下，举起沥泉枪高呼：“今日，有我无敌！”
宋军甲骑士气大振，同样高举兵刃高声欢呼。
“杀！”
席君买驱动战马缓缓起步，为甲骑引导冲锋方向。
五十步外，眼见宋军战马开始小步慢跑，签军军官焦急下令：“放箭！快放箭！”
二百多个签军弓手战战兢兢站在阵前，拉开软弓，胡乱的齐射了一通。稀稀拉拉的箭雨绝大部分落空，只有少数射在甲骑身上，却跟挠痒痒差不多。
签军可没有神臂弩之类的利器，也拉不开传统的女真硬弓，手中软弓也只能欺负欺负同样没有盔甲穿的普通宋军，面对甲骑甲士则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长枪扎紧了！”见甲骑的速度没有任何减慢，签军军官大急，骑着一匹劣马在阵后大喊大叫。
然而枪阵也是需要训练的，签军仓促之间哪能摆得齐整？
还没有等签军将长枪放平，席君买已经到了二十步左右，战马奔驰到极速，从鞍鞯下拿起短矛，飞掷而出。
短矛刺穿最前排一名签军的胸膛，矛尖透背而出，余势未减刺入他身后的签军，两人如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被短矛钉死。
两人身边的签军慌忙躲避，然而这一退却如同起到连锁反应一般让全线骚动。
“逃啊！”下一瞬，签军扔下兵器，四散而逃。
直到此时，宋军甲骑还没有正式冲入阵中。
“停下！都回头迎战！”签军军官大怒，带着督战队左右砍杀也止不住溃退之势。很快，军官也被溃军拽下马来，一刀了账。
签军战意本来就不高，原本在大营之中见不到外面的局势还有一分士气，然而出来后一接战后，突然发现，在签军眼中无敌的武平军竟然被宋军撵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这一分士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席君买也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顺势驱逐溃军，将签军的阵型搅成一团乱麻。
“反正者免死！”在甲骑的齐声高喊之下，混乱开始从签军的左翼扩大，不要说普通小卒，甚至各个军官都开始带头逃跑。
李铁枪所部见到席君买率区区百骑一冲之下，竟然让签军全军震动，不由得士气大振，纷纷拼死向前。当头的三千签军竟然被一千宋军杀得丢盔卸甲。
“反正者免死！”李铁枪亲自冲杀在前，持枪搠死一名伏地投降的军官，驱赶着溃兵冲击签军的后阵。
片刻之后，一万签军打败溃散，不少溃军高呼着反正，被宋军驱逐着向东方逃去。
而此时，席君买已经率甲骑混入溃军之中，目光死死盯着一里外那面金吾纛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