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棠死了。
冷兵器时代，在没有大军保护的前提下，被两名冠军勇士衔尾追杀，任何人都只会是饮恨而死一个下场。
说不清韩棠究竟是死于嘉兰的重箭之下，还是被席君买用枪杆打得骨断筋折，又或者只是乱战中落马，被践踏致死。
然而无论如何，韩棠的确是死了。
他残破的尸首被俘虏认出，随后首级被宋军割下报功，并层层传递到席君买手中。
席君买对夺旗斩将之功没有想法，但是心中也明白，金军主将一死，犹如没有头的蛇，此时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席君买当即与李显忠并旗，草草收拢部队后就率领近三千宋军甲骑，兜起溃军向汤山杀去。
汤山下的武成军甲士依旧与刘锜打得难分难舍，他们早就发现事情不对头了。然而刘锜也不是傻子，也知道此时就是拼一口气的时候，直接下令全军反攻。
在魏友、王方、员琦等悍将的拼死进攻下，金军想要脱离战斗简直是在白日做梦。
武成军步卒刚刚折腾处六个谋克在后方列阵迎击，溃散的金国骑兵就涌了过来。不过金国正军毕竟是老兵，即使溃散也还牢记着军令，没有冲击本阵，而是从军阵两侧绕过，其中的军官还在试图重新将马军组织起来。
然而这无疑也告诉了所有步卒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金军马军是彻彻底底的大败而归了。
最让那三个行军猛安心惊肉跳的是，即找不到韩棠的大旗，也见不到韩棠本人。
各种消息乱七八糟的，有的说与韩棠失散，有的说韩棠已经死了，还有的说韩棠跑到龟山大营去了。
然而待到席君买亲自来到这片战场后，这一切讨论戛然而止。
武成军目瞪口呆的看着席大都尉倒持着万户大旗，在阵前耀武扬威。
席君买随即将韩棠的首级扔到金军甲士的人堆里，大喝道：“韩棠已伏诛！”
“韩棠已伏诛！”
“杀！”
刘师禅与贾瑞所部已经在席君买身后列阵整齐，千余甲骑随着自家长官齐声大吼，对金军发出赤裸裸的威胁。
金军士气当即就快崩了。
然而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会缺少勇者。还没有等席君买动手，刘锜所部的悍将员琦瞅准机会，趁着金军骚动的机会，直接亲率三百甲士杀到临阵指挥的王难当身前，不止砍了大旗，并且摘了这名悍将的脑袋。
至此，武成军算是彻底完了，最起码有二十个谋克都没有见血就溃成一团，军官将领也丧失了继续作战的勇气，率领十数心腹想要逃回大营。
哪有那么容易，南边是宋军甲骑，北边是甲士大军，金军夹在其中，南北不是人。
两方宋军同时发力，一点也没有招降纳叛的打算。甲士横戈，战马践踏，不到两刻就将金军大部屠戮一空，只有少部溃军逃进了汤山。
在一片忙乱中，席君买终于见到了老将刘锜。
刘锜所部被打得很惨，仅仅正军甲士的伤亡就有近千人，辅兵伤亡更是无可计数。刘锜的侄子刘汜战死，统制官王方重伤，刘锜肩膀都中了一箭，足以见战斗之惨烈。
即使没有受伤的宋军在经历如此大战后也是精疲力尽，瘫坐在地，在席君买看来，刘锜所部已经没有了进取之力。
更别说刘锜面如金纸，俨然一副要死的样子。
然而当席君买与李显忠提议让刘锜撤回汤山以北扎营时，刘锜却勃然大怒。
“撤？为何要撤？”刘锜咬牙忍住咳意，血液却依然从喉咙中涌出，染红了他的牙齿：“今日老夫若是战死，那就是死于王事，忠于社稷。老夫从生到死都是清清白白，昭昭青史自会留我一笔。撤回去死在床榻上算什么？！”
席君买闻言也只能感叹，赵宋皇家当真是浪费了一代敢勇之人的鲜血乃至生命。
刘锜虽然在病中，却依旧虎死不倒威，只是不知比他更胜几筹的岳鹏举究竟是何等风采。
虽然听见刘锜的豪言壮语，然而像沈如君与李显忠这种知晓往事的人都明白，刘锜不单单只是为个人的身后名打算。
淮南东路来参战的部队死伤狼藉，好不容易挨到反攻之时，哪里能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
更别说刘锜是参与过柘皋之战的，战场就在龟山以西，那些个破事可依旧历历在目。
且说当时张俊、刘锜、王德、杨沂中四人将金军打退，张俊担心刘锜抢功，就让他暂时退却。张俊则带着本部与禁军去濠州耀武扬威，随后在濠州被金军一记回马枪杀得大败。
但是在这场淮西大战中，最惨的还不是刘锜，而是岳飞。
从淮西大战开始之时，他就被各方忽悠。
先是朝廷急调岳飞到淮西作战，说得天都快塌下来了，然而完颜兀术总共就带了九万人，迎战的宋军各部加起来快十八万了。
这叫哪门子紧急军情？
所以岳飞更想要直接切断金军后路，将金军包了饺子，然而赵构不许，只让岳飞往淮西参战。
可张俊连刘锜都要撵走，哪敢让岳飞来分润功劳？
所以张俊赶紧发信告诉岳飞说淮西没粮了，让岳飞千万不要来。
岳飞人都傻了，赶紧给赵构发信，将张俊所言一五一十说明白，并且希望在舒州驻扎，筹措粮草。
赵构还是不许，也不说清楚淮西究竟有没有粮草，硬让岳飞所部进军。
进个屁！
岳家军那是切切实实的没饭吃！你让军队不带粮草上战场作甚？送人头吗？
等到金军围攻濠州，岳飞发现张俊、杨沂中轻敌冒进后，已经太晚了。
金军击败宋军之后，没有逗留，径直脚底抹油开溜了。
岳飞也只能望之兴叹。
然而最恶心的还在后面，淮西大败竟然成了岳飞的第一大罪状！
胡乱指挥的赵构，逗留不前的韩世忠，贪功冒进的张俊都没有错。最大的错处竟然让岳飞背了！
所谓一曰逗遛违诏，二曰辞以乏粮，三曰不携重兵，四曰缓於救濠。
句句扯淡，句句莫须有！
有岳飞的前车之鉴，刘锜此时哪敢言退？另外，他与虞允文之前又没有什么交情，刘锜也担心若是此时退却，那胜了没功劳，败了则要背着一口天大的黑锅。
刘锜可以一死了之，可他的部将怎么办？
“刘太尉，既如此，某也不好拦你。”席君买想了想，沉声说道：“某只有两个请求，一则挑选敢战之人，二则汤山山口一定要堵住！”
说罢，席君买拱了拱手，没有等待刘锜的回答，也没有参与清点缴获，一拨马头，带着千余甲骑向着辛弃疾所率领的步卒奔驰而去。
刘锜咳了两声之后，注视着席君买的背影摇了摇头。
将两千还能作战的甲士聚集起来之后，刘锜纵马来到李显忠阵中，对同样在整军的李显忠说道：“那就是你们所说的席都尉？”
“正是此人！”李显忠点头说道：“李太尉莫要怪他失礼，他在军阵之中一贯如此，虞舍人都被他当面教训过。然则其冲锋作战却是不惜命的，无论是虞舍人还是我这把老骨头，都被他从金贼手中救出来过。”
“少年英雄，有傲气很正常。”刘锜从亲兵手中接过水囊，将其中冰冷苦涩的药液一饮而尽，终于将咳意压了下去：“我虽不至于大肚能容，也不至于像秦会之一般小肚鸡肠，更别说他刚刚救我一命。”
“只是可叹，老夫终究是老了……”
李显忠正要说话，却只听东方马蹄声隆隆作响，数千战马奔驰的声音一时间响彻天地。
两名老将慌忙看去。
只见一面武捷军的大旗当先，数千杀气四溢的甲骑紧随其后。
是蒲察世杰。
这名完颜亮亲卫出身的天生神将击溃了张振与王琪之后，强渡清溪河，携大胜之威，从东南方绕过巢县县城，浩荡而来。
刘锜与李显忠一时慌乱，各自指挥着马步军列阵迎战。然而这些气势正盛的金军甲骑看都没有看这些宋军一眼，径直向着虞允文所部杀去。
由不得蒲察世杰不着急。
趁着武平军鏖战的功夫，虞允文率领一万两千兵马已经摸到了距金军龟山大营不到两里的地方。
跑得比辛弃疾还快！
“这虞舍人也太快了。”席君买刚刚率马军与辛弃疾汇合，就感叹了一句。
辛弃疾老脸一红。
席君买当然没有指责辛弃疾的意思，然而辛幼安也是要脸的人，大军作战落于人后自然羞愧难当。
可不行啊，仅仅收拢部队就耗费了大量时间。到了行军之时，既要队形密集，又要抵抗游骑骚扰，再加上巢县守军成军不长，这种速度已经是极限了。
“不着急！”席君买仿佛看出辛弃疾的所思所想，一边下令马军换战马，一边沉声安慰。
“只要能抵达龟山，咱们就赢定了！”
“席太尉说的正是！”耿京高声回应：“弟兄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杀了完颜亮，咱们就能归乡了！”
“杀金狗！”
“回家乡！”
“马军已经胜了！韩棠已伏诛！诸位一齐努力，莫要让马军看扁咱们！”
军中渐渐响起应和声，原本就十分高涨的士气瞬间爆棚，有些军卒甚至脱离阵型，跑步向前，只不过又被军官鞭打了回来。
就在两路大军向龟山赶的时候，龟山上的战事也发生了变化。
战线南侧，毕进拼死一战，虽然斩掉了温敦良弼，然而在完颜阿邻的临阵指挥下，金军没有丝毫溃散之势，反而越战越勇，前锋甚至已经压进山腰。
陈敏将温敦良弼的大旗倒挂在了阵前，也不能说一点用处都没有。武平军对此深以为耻，不要命的向前突进，试图将大旗抢回来。
随着毕进与余飞英全部阵亡，六安、光州混编的大军也有些慌乱，毕再遇毕竟年纪太小，无法承担指挥之责。虽然有些统制官站了出来，然而一时间也只能敲敲边鼓，打打顺风仗。
战线北侧完颜元宜所率领的神武军则是稳如老狗，不紧不慢的发动进攻。完颜元宜都老成了精，丝毫没有顾忌完颜亮的催促，只是稳扎稳打，他的万户大旗甚至还在金吾纛旓之后。
面对这样的敌人，即使赵撙、杜彦二人不断发动反击，却无济于事，被完颜元宜轻松化解。
金军渐渐占据了上风。
完颜元宜却没有任何喜色，游骑往来间，这名居中指挥大军的万户都统，渐渐在脑海中勾勒出整片战场的模样。
“报！蒲察世杰三千精骑来援，已经全部渡河。”
“报！武成军大溃，韩都统生死不知。”
“报！刘锜与李显忠损失惨重，军容散乱。”
“报，虞允文率大军万人已经到达大营以东两里处！”
“报！巢县守军已至大营以东五里，请速做决断！”
完颜元宜默默听着游骑的汇报，眼睛却死死盯着中军的那面金吾纛旓。
然而过了一刻，也没有任何命令传来，完颜元宜皱了皱眉头，挥手招来了心腹谋克。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换了种说辞。
“禀告陛下……”完颜元宜顿了顿，又摇了摇头：“不，将刚刚的军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完颜阿邻，敢如何去做让他自己拿主意。”
完颜元宜都知道的军情，完颜亮没道理不知道，但是在亲临一线指挥的完颜阿邻真的有可能不知道！
打到这种程度，所有的劝谏与担忧都没用了，完颜元宜所能做的只是等待完颜亮的命令，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完成而已。
“完颜王祥！”完颜元宜指了指身边的一名行军猛安。
“末将在！”完颜王祥低头拱手应命。
“你现在回军，率领你的猛安跟着金吾纛旓，只要陛下的合扎猛安发动进攻，你就要与陛下一齐行动。”完颜元宜沉声说道：“战事停歇之前，不准离开陛下一步，晓得如何去做吗？”
“父亲！”完颜王祥豁然抬头：“那您的安危该如何？”
要知道，完颜王祥所率领的猛安是神武军最精锐的一个猛安，如同韩立在武成军，阿里刮在武平军一般。看看失去精锐猛安的武平军与武成军现在如何困顿就知道这个猛安是何等重要。
若阿里刮在，完颜阿邻不至于要亲临一线指挥。
若韩立在，韩棠也不至于亲自率领马军阻击李显忠。
完颜王祥原本就因为一路上无法参战憋了一肚子闷气，听完军情之后还以为需要自己防备后路，现在看来，完颜元宜竟然想要将这个猛安交给完颜亮！
“军中无父子，只有将帅！”完颜元宜沉声说道：“我的将令不清楚吗？！”
“可是父亲。”完颜王祥驱马靠近，将声音放低：“战事不顺，您也要有所防备……”
回应完颜王祥的是一顿马鞭子。
完颜元宜大声呵斥：“老夫原本以为你只是顽劣，可没想到你这么不成器！天下兴亡之时，你却仅仅想要顾全小家，真真鼠目寸光！赶紧去整军！再有废话，莫要以为老夫就不能斩你！”
完颜王祥诚惶诚恐的拱手应诺，拍马往后阵奔去。
完颜元宜余怒未消，目光在周围部将脸上掠过，刚想说些什么，就只听前方鼓声大作，宋军齐齐发喊。
已经沉默了许久的成闵，出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