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时寂静。
张振这些统制官的属下有心想起哄，可扫了一眼席君买毫无表情的面孔，又都咽了下去。
季成的一名部下刚叫了声好，就被洞庭湖水军副统制李必踹了个屁股墩，随后站起来揉了揉屁股，不说话了。
汤硕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虞允文并没有将他的酒限制为三杯。
总得来说，作为同在主位上的高阶文官，还是有三分薄面的，虞允文就当养个废物了，而且汤硕喝醉不止不会误事，而且不会再出些昏招碍事。
汤硕也是有些苦闷，当他老爹汤思退是宰执时，他就算是坨屎，也有人把他吹成金子。可汤思退黯然下台后，围在他身边的马屁精们就散了一大半。
尤其一旦到了刀刃上验钢的时候，没人敢把身家性命、国家前途托付给这种人。
几名高级军官虽然对汤硕礼数周全，可他如何感觉不出来礼数之下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对虞允文的尊重是实实在在的，之后的军事行动的制定，汤硕根本插都插不上话，只能默默的喝闷酒。
几杯黄汤下肚，汤硕嘴中想起江上的歌声，不由得出言问道：“今日早些时候是哪位娘子在江上高歌？何不趁此良机再歌一曲，以助酒兴。”
还能是谁？
整个中军大帐只有三名女子，肯定是三人之一。
汤硕一双贼眼早就在三个各有姿色的女子身上乱转了，因为人缘差，所以也没人告诉他这八人是‘皇城司’，更没人跟他说着几人的赫赫战功。
在他看来，在军中厮混的女人上限就是将领姬妾，下限则是军妓。至于什么女将之类的，则是听都没听说过。
无论哪一种，汤硕都觉得，这等女子跟着军中的糙汉有什么意思？而他自己诗书传家，作他的姬妾不好吗？莫说这三名女子有如此姿色，就算没有，有此等歌喉也算是一桩雅事。
反正又不是娶作妻子。
虽然知道汤硕在看着自己，可季成也只是嘿然一声，没搭理他。
汤硕不愧是一个不会看气氛的废物，都没发现军官们寂静了一瞬后，继续觥筹交错，依然在等着三名女子以及季成回应。
因为信息差，所以汤硕还以为自己在让歌姬歌舞助兴。
而在军官们看来，这叫作羞辱有功将士！
这三名女子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可是杀敌破阵的猛士！
还是那句话，在军中获得尊重的方式很多，而其中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只有杀贼克敌。几仗下来，这些基层军官们对于席君买等人都是服气的。
等了半分钟，汤硕发现没人搭理他，有清了清嗓子说道：“是哪……啊！”
一只瓷杯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准确的砸在了汤硕的鼻子上。
汤硕惨叫一声，捂着鼻子伏在案几上，鲜血从手指缝中涌出，一时话都说不出来。
“郎君！郎君！”侍立在汤硕身后的一名壮汉赶紧上前扶住汤硕，抬头恶狠狠的寻找凶手，却发现参与酒宴的军官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吆五喝六吃吃喝喝。
还好凶手马上自己就站了出来。
席君买一边紧自己的衣领，一边大步向着主席走来。
分坐左右两侧首位的时俊与季成有些幸灾乐祸的将案几靠边挪了挪。
“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虞允文将夹起一粒炒黄豆放在嘴中，眼皮都不抬，淡淡说道：“别出人命……”
汤硕的侍从还没有把这句话琢磨出味来，就被捉住衣领，扔飞出了大帐。
“好汉……”捂着鼻子的汤硕刚说出两字，就被掐住脖子，挨了正反六个耳光抽飞了满嘴大牙。
随后席君买将一滩烂泥一般的汤硕扔回座位，季成扔给了他一方棉布，席君买道谢后擦了擦手。
虽然席君买做出在宋朝算是一等悖逆之事，可在座所有人都不在乎。
军兵们以为席君买等人是皇城司，那是皇帝近卫，跟后世锦衣卫东厂差不多，他们还不是想出手整谁就整谁？
虞允文也不在乎，一方面皇城司是个好说法，另一方面他对大唐小队是知根知底的，此间事了他们拍拍屁股就走了，到时候一推六二五即可。
虞允文与汤思退虽然不至于势同水火，也算是给对方上坟时吐口唾沫的关系，保住你儿子性命就行了，你还想怎样？
别说在采石矶立了大功之后，就算之前，虞允文作为中书舍人，也不会怕一个退役宰执。
而席君买就更不在乎了。
军中最重要的就是恩威二字，这两种东西在任何时候都是越多越好的。
其中推功及人、冲锋在前是恩；而对敌人手段酷烈，对异己无论他身居何位都要下手则是威。
信不信今天席君买忍了，明日就有其他夯货前来试探？后日就会有人对三名女队员产生歪脑筋？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就是这个道理。
“听说这小比崽子他爹是秦桧一党？”季成嘿嘿一笑：“打轻了，这种老王八蛋应该断子绝孙才对。”
席君买将擦手的棉布扔在汤硕的脸上：“虞舍人可商议出一二克敌之法？”
虞允文起身，对席君买招了招手，转头走向大帐之后。
席君买会意，招呼大唐小队其余成员，而时俊等陆军统制和季成李必也紧随其后。
众人来到大帐之后的一座小帐中，虞允文坐在首位，饮了一口茶水摇头说道：“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我们人太少，而且伤亡不小，只能配合水军，沿江布防。”时俊解释道。
“洞庭湖水军满打满算五千人，我们一旦上岸就不会是金贼的对手。”季成也随之表态。
一共一万人步卒，强行渡江与三万马步俱全的金国正军决战于野地，怎么想怎么不靠谱。
“现在只有等，等李显忠李太尉前来主持大局。”虞允文说道。
“需要多久？”席君买皱眉道。
“三到五日。李太尉在淮东与金贼血战，伤亡不小，需要休整。”
“三五日，已经可以定一家国兴衰了。”席君买低声说道：“淮西那边情况怎样？可有办法探知？”
“情况很复杂，淮西还有数座未处于交通要道的城池还在大宋手里。也有许多软骨头投降了，编制成金军签军在攻打城池。”时俊接口说道：“消息来源复杂，有许多是自相矛盾的。”
“至于现在，很难有即时的情报传来。”
“那唯一可进取的就是水军了？”席君买转头看向季成。
“那也得是金贼水军出战才行。他们现在如缩头王八一般缩在内渡，没什么办法。”季成回应道。
“那李显忠李太尉率兵几何？”席君买又想到一事。
“不过万五。”
“如此一来，就算李显忠率军至此，也只是将大江护的更加严实，而无法正面决战？”叶飞皱眉插嘴道。
“想要正面与三万金贼决战，我大军最起码要有八万才可。”时俊说道：“才有可能一战而胜。”
席君买瞟了时俊一眼，没搭理他。
简直是扯淡。
别的不说，就说披甲率，金军的披甲率可是高达六成，而虞允文手下这四千来号宋军哪怕缴获了阿里刮猛安的铠甲，披甲率也刚到四成。
席君买要是金军主将，敢拍着胸脯子保证击破十万宋军！
野战军在哪个国家都是宝贝，哪那么容易就能组织起来？
就算有十万宋军，没有披甲、没有训练，也只是一群两脚羊而已。席君买绝对不敢让他们与金军野战的，到时候前排千人后撤，很有可能带动全军崩溃！
“可有了李太尉所部，我们就可以用沿江水军的优势做些事情。”洞庭湖水军副统制李必说道：“金贼的兵马速度再快，也不如水军在大江上的速度。”
“完全可以以少打多，吃掉几部金贼，再与之决战。”
“应该可以先拿下和州城。”时俊插嘴说道。
众人有些默然。
和州城就在大江西岸，现在金军大营的正北方八里左右。原本采石矶的防御体系由西向东应该是和州城、长江水军、采石矶以及当涂城。
和州城可是有城内渡口的，作为大江西岸的据点，它起到的不止是桥头堡的作用。从西来的金军要么硬啃和州城，当涂与采石矶则可通过和州城的内渡输送人力物力，把和州城变成血肉磨坊。要么强渡长江，和州城就能背后捅金军一刀。
这个防御体系要比如今的水军、江心洲加采石矶要稳固的多。
席君买也知道这一点，可是一天之内消灭阿里刮已经是极限了，兵力也过于少了些、弱了些，无法在做其他了。
“如此说来，现在只能等了。”叶飞叹了口气说道。
“不能等。”席君买沉声说道：“对岸情报被遮蔽，我等不知对面在干什么。虽有水军优势，却由于各式原因而无法出战。水陆割裂，水军可以掩护岸上大营，而陆军对水军的支援极为有限。至此，我军已经处于被动。”
“不至于，老夫还是自认能压服金贼船队的。”季成摇头说道：“总归来说，洞庭湖水军处在大江上游，这是无法更改的优势，若是金贼船只还敢来犯，老夫举手可灭。”
“现在的主要问题在于陆上兵力不足，只要兵力足够，无论围攻金贼水军驻地，还是利用水路吃掉金贼哪一部都是可以的。”季成说道：“所以现在只能等。”
“阿里刮也是这么想的。”席君买冷然道。
此话说的众人悚然而惊。
成建制的吃掉金军时十分艰难的，因为他们马管够，打不过还可以跑。原本历史上，刘锜的皂角林之战俘杀了三千余金军，就能列为中兴十三处战功。
虽然因为当时岳飞没有被平反，十三战功里并没有岳家军，可也足以看出宋军与金军的巨大差距。
而在这个时空中，两者差距更大了。
采石矶能干掉一千人就算开战以来第一次大捷了。
而作为战事的谋划者与执行者，席君买在军事上还是有些威望的，虞允文等人听后也是皱紧了眉头。
“那可如何是好？”时俊问道。
席君买也沉默了。
说破大天去，宋军是一群弱鸡也是个天大的事实。
“无论如何，咱们要知道对岸究竟在发生什么，不能在此干等。”席君买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我等赴季统制所部，择机进取。”
“虞舍人，五千人是远远不够的。招募丁壮，铸造兵刃，准备渡江作战罢。”席君买对虞允文正色说道：“总不能在此枯等，待金军自退。”
虞允文默默点头，此时报捷文书已经发往中枢，相信此时物力人力都在向此处汇集。再说时俊等人都是统制官，手底下各自只有一千来号人也是不像话，此事不用席君买嘱咐，虞允文已经开始做了。
“船队也需要休整，你们先安心休息，明日晌午时，到此地来寻老夫。”季成也没有反驳，拍了拍席君买的肩膀说道。
又寒暄了几句之后，大唐小队的众人走出了军帐。
“老席，别着急，我在史书上看这等国战，打上几个月都正常。”叶飞见席君买愁眉不展，开口劝道：“咱们来了一天，就帮宋军稳定了局面，并且与虞允文搭上关系，已经很不错了。”
“某只是厌恶一切不在掌握之中之事。”席君买抹了抹额头，喟然道：“若是我大唐府兵在此，哪容得这些鼠辈猖狂？”
“要现在还是大唐，女真人祖坟都被刨了好不？”鲁冰冰翻了个白眼。
“也对……”席君买脸上牵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对了，某一直来不及问。真正历史上，战事时如何发展的？”席君买想起一事，皱眉问道：“这群宋军怎么战胜的金军？”
“根本没战胜好嘛……”沈如君接口说道，嘉兰·高树也凑过来，想要获取些情报：“历史上完颜亮是个纯混球，他的皇位本身就来路不正，是弑君得来的。而他曾经说过有三大志：国家大事，皆我所出；率师伐远，持其尊长问罪于前；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
“这些都是私德，其实我也不想多说。在国事上完颜亮志大才疏，他的改革不是很有用，汉化的不彻底，又丢了胡人的传统，导致金军的战斗力其实是越来越差的。”沈如君耸了耸肩说道：“总归还是比宋朝强就是了。”
“再之后，完颜亮搜刮国内地皮出兵征南宋，虽然也将战线推往此地，可他的基本盘根本不稳固，无论胡汉都在他身后造反。今天十一月初七，如果按照历史上来说，五天前完颜亮的弟弟完颜雍就造了他的反，在辽阳登基称帝。”
“完颜亮军中当即就有些崩溃的趋势，为了能携大胜之威重夺皇位，完颜亮强令金军渡江作战，可却是一场大败。金国的水军也被宋军所破，这就是虞允文采石矶大捷的由来。”
“完颜亮只能前往瓜州去寻渡河之法，随后军中叛乱，他被兵部尚书完颜元宜所杀。”
“可这一次我从俘虏那里听来的只鳞片爪，再结合金军的战斗力，可以得出一个比较恐怖的结论，完颜亮基本上已经初步整合完北方，有了牢固的基本盘。也没听说任何大规模的造反。”沈如君低声说道：“就如同金胜上人所说，这次完颜亮真的无比强大，已经不能指望坚守后不战而胜了。”
“如果宋军打不过咱们怎么办？”鲁冰冰问道：“刺杀？”
“好啊，到时候以进献美女的由头把你献上去，然后你手起刀落，将完颜亮大头小头一起砍了。”白小雨笑嘻嘻的说道。
“你……就知道欺负我，说好的姐妹情深呢？”鲁冰冰气成的包子脸。
“这些方法都不太现实，哪怕是投降、美人计也不可能，若是他打得南宋投降，或者在战后在见我等呢？刺杀弑君的难度过于巨大，只是最后的办法。”席君买摇头，随后也开了个玩笑：“其实嘉兰梳妆打扮一下也是个美人，可以让他去色诱。”
嘉兰听得满头黑线，可偏偏刺杀之事是他最先提出来的，一时也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