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阿里刮必须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下挺到主力部队的到来。
可惜阿里刮并没有撑住。
苏保衡火速分兵来援是一场军事冒险，是服从大战略的行为，不应该被任何人指责。可若是大军无法渡江，金国水军就相当被李宝与季成堵在了长江中间，还有不知藏在哪里的张荣随时要出来拼命。
若是金军水军被消灭了，那想要渡过长江就是痴人说梦！
参与军议的三名行军万户，完颜阿邻、完颜元宜、韩棠表情一时阴晴不定。
只有完颜亮与身侧侍立的合扎猛安领军完颜鹿城面色不变。
“蒲察世杰那边任何？”完颜亮沉吟了一下问道。
“扫荡宋军的江北残兵，短时间依然会与刘錡纠缠。”苏保衡拱手回应道。
“刘錡准备在瓜洲渡决死了，蒲察世杰短时间绝对啃不下他。”完颜元宜插嘴道。
此次跟随完颜亮南征的七个行军万户都是在过去十年平定北方战争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与原本历史上的一些酒囊饭袋还是有区别的。
七个万户中，仆散喜带着本部分散驻守淮南两路，守着完颜亮的后路。
其中三个万户以蒲察世杰为都统，高景山与乌林答哥与为副都统，从淮南东路攻入。完颜亮击溃王权后，再与他们合力击退刘錡。而现在这三个万户则与刘錡抢夺宋军在江北的数个据点。
正如完颜元宜所说的那样，老将刘錡，这个旧时代的残党已经决定死在瓜洲渡了。即使蒲察世杰再能打，一时半会儿也绝对啃不动这块硬骨头。
完颜亮亲率剩下的三个万户来抢夺采石矶，完颜元宜与完颜阿邻自不必说，韩棠则是完颜兀术爱将韩常的亲子。在与东蒙古的那场大战中，他是跟随完颜亮从头冲到尾的旧贵族之一，因为作战勇猛而入了完颜亮的法眼。
这三个万户，再加上数量高达三千人的合扎猛安，在陆战上几乎是无敌的存在。此时却有力使不出，只能被阻挡在大江以西。
宋军不可怕，天险也不可怕，可长江天险加上悍不惧死的宋军就麻烦了。
“水军三百余舰船，能将那季成部拼掉吗？”完颜元宜开口问道。
“仅靠水军，很难。大金水军有三大劣势，一是处在下游，大江的水流在帮他们；二是不熟悉水文，不知哪有暗礁漩涡；三是训练时间太短，远不如那些自幼生长在江中之人。”苏保衡沉声回答道。
“陛下给了你十年，你竟然说时间太短？”完颜阿邻冷笑说道。
“南人可是从千年前吴越时就开始操舟了。”苏保衡也不惯着完颜阿邻，直接怼了回去。
“你……”
“若水军将宋人从江上逼走，俺们趁机架设浮桥，强渡采石矶，如何？”一直没说话的韩棠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将代表金军船队的小船向南移动，渡过采石矶渡口，向着上游压去，把代表季成所部的小船逼退，抬头向苏保衡问道：“只要让我军三四千人渡过，俺亲自带队，把那边的宋军杀个一干二净！”
“不可。”苏保衡摇头道。
“若是上游放下火船，在如此狭短之中，大金船队无法可躲。届时不止连营之火将所有的船烧得一干二净，浮桥也是绝对保不住的。”
“如此说来也就是全线困顿，跟咱们庙算时差不多。”完颜亮语出惊人：“只不过庙算是在两淮全线困顿，现在来到大江边，已是天幸了。”
“此次冒险，是俺下的令，这过错自然也是俺背。”完颜亮看向完颜阿邻：“也只能是俺背。”
完颜阿邻赶紧拱手连说不敢。
这些高层都知道，这次南征的战略目标，上限是灭亡宋国，而下限则是能稳稳吞下荆襄！
这也就是为何兵力配置如此怪异的原因。
金国倾全国之力养得二十五万野战军，六万试图打通入蜀的道路，七万在攻打两淮，而整整十二万大军由用兵最稳健仆散忠义率领，去啃下襄樊。
包括水军的其余三路大军全是佯攻，目标就是为了给仆散忠义拉扯出战略空间。
而完颜亮以堂堂皇帝之尊，不止亲自上阵放烟雾弹，更是将三个合扎猛安中的两个送到仆散忠义帐下听令，誓要在宋军的襄樊防线打开口子。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战略都是动态的，谁都没想到，仆散忠义还在慢慢啃襄樊防线的时候，完颜亮就已经打穿了宋国的两淮防线。
这时候不进取就太说不过去了，所以完颜亮命令佯攻临安的苏保衡水军行险进入大江，来抢夺渡口与浮桥。
所以陷入了两难之境。
“可既得陇复望蜀，都到了此地，若说俺没有多想，谁也不会信。”完颜亮自嘲一声说道：“苏卿，你是谋国老臣，可有一二教我？最不济，想个法子把水军救出去。”
“水军不需要救，在灭国之机面前，水军全军的性命算什么？老臣的性命算什么？”苏保衡缓缓的说着虎狼之语：“只要能消灭阻拦的宋军，就算我等死光，陛下自然也能率军渡江，一统天下。”
“至于破局，老臣有两个法子，一则急，一则缓。”苏保衡没有给别人插嘴的机会。
“急如何？缓又如何？”完颜亮问道。
“急就是全军休整一日后，明日全军渡河。老臣亲率二百大小船只与季成缠斗，剩余一百大船全力强渡长江，一日之内将三万正军与两万签军全部送过去。”苏保衡沉声说道：“至于渡江之后该如何，想必就不用老臣赘言了。”
“届时水军如何？”完颜元宜沉着脸问道。
“谁晓得呢？八成会全军覆没。”苏保衡坦然以对。
“趁对岸军力还未形成大队之机，以三个万户全力突破，屠灭宋军采石矶渡口，随后直插宋国腹地也好，向东攻下建康，配合蒲察世杰前后包夹刘锜也罢。甚至可以直取临安。当真是一招妙棋。”完颜元宜指着舆图点头说道：“而且现在时机也是正好，再过两天，李显忠快要带着大军来了。”
“可是苏尚书，若是只有我等也就罢了，这个险我愿意冒。可陛下在此，你难道让陛下冒着被阻断后路，崩于江南的风险行此事吗？”完颜元宜须发皆张，戟指苏保衡大骂：“你这老匹夫简直居心叵测！”
“若要急，当然就会险，完颜尚书，你也是知兵之人，不会连这都不明白吧？”苏保衡坦然以对。
“但……”
“好了……”完颜亮阻止了争执，扭头对苏保衡说道：“俺想当霍去病，也相信俺能胜任。可俺毕竟是皇帝，一身安危牵动社稷，容不得俺恣意，说一说另一个办法吧。”
“喏！”苏保衡行了一礼，继续说道：“稳妥办法是首先设法吃掉季成部。没了水军制约，我大金水军自然能护住渡河之路。”
“刚才不是说不是季成的对手吗？而且尚书还说了一堆劣势。”完颜阿邻冷笑道。
“所以老臣需要陆上大军协助。”苏保衡一点也不在意刚才与完颜阿邻起得冲突，对完颜亮诚恳说道。
“怎么协助？”完颜亮沉声以对。
“大江上游西岸肯定有港口在宋军手中。”苏保衡指了指舆图上裕溪口左近：“从陆上将其拿下来，最起码大江西侧对于大金水军要是安全的。”
“其后遮蔽宋军视听，扫荡周围，老臣再从此地出兵打季成个措手不及。”
完颜亮盯着苏保衡所指的地方，心中急转，已经知道苏保衡所说的意思，不由得一笑，说道：“移特辇，咱们与乌者的约期还有几日。”
乌者指的就是仆散忠义，他女真名字叫做仆散乌者。
“二十日。”完颜元宜回答道。
这是仆散忠义攻下襄樊两城的期限，若是过了这段时间还攻不下来，就得做好准备慢慢啃了，后勤方面也会有些吃力。而战略计划可能都得重新设定。
“韩棠。”完颜亮用大手将刚才苏保衡所画的位置又指了一圈：“你本部一万大军，再给你一万签军，扫荡遮蔽这一块地域，需要多久？”
韩棠看了裕溪口周围的城池，心中算了算说道：“五日即可。”
“苏卿，你完成所有准备，需要多久？”完颜亮问道。
“将其余签军让老臣调用，征发民夫，短则五日，长则十日。”苏保衡回答道。
“好，那就十日。”完颜亮起身点头，站在舆图前说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各自努力吧，此次必要一举灭宋，统一天下！”完颜亮一巴掌拍在舆图，目光炯炯，环视几名万户，沉声说道。
“得令！”
待到文武官员都撤出大帐后，完颜亮微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随后掀开大帐的后门，走到相邻的另一个大帐之前。
完颜鹿城紧紧跟在他身后。
“进来吧。”完颜亮还没有出声，就听到帐中有一声音传来。
完颜亮微微一笑，掀起门帐走了进去。
完颜鹿城见怪不怪，随后侍立与大帐门口。
帐中却不是什么绝色女子，而是一名仙风道骨蛾带高冠的矍铄老者坐在矮塌上，身着华袍，一边饮着热茶，一边捧着书阅读。
“仙师。”完颜亮不复气吞山河的豪情，躬身向那名道袍老者行了一礼。
那名老者也不还礼，只是抬了抬眼皮说道：“又是何事？”
如果金国的文武大臣有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
在他们眼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皇帝陛下，竟然恭敬的称呼一名老者为仙师。这若是让苏保衡知道了，说不得他就得拿着刀来破除封建迷信，以防君上重走汉武帝晚年巫蛊之祸的后辙。
“学生想知道，仙师可能算出此次我大金，能否一统天下？”完颜亮恭敬说道。
“哈哈哈……”老者一阵大笑，笑得眉头上的悬针纹都舒展开了。
“迪古乃，老夫早就跟你说过，老夫不是什么仙师，老夫只不过活的比较长，外加有些本事而已，如何能算出未来？”
“人是最难算的，人心更是难。昨日的懦夫今日未必就不是勇士，以前的石头，未来未必不是一滩烂泥。就比如那岳飞，早年还不是被你们女真人打得丢盔卸甲？还有那赵构与秦桧，初出茅庐一股血勇时，还不是敢单骑入敌营？”
“一两人尚且如此，数十万人聚在一起，更是算无可算。”老者摇头说道。
“那仙师可否助我大金一臂之力？”完颜亮依旧不死心。
“迪古乃，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老者笑着说道：“若是老夫出手，你就不怕老夫夺了你的皇位吗？”
若不是这名老者当真手段惊人，完颜亮从幼年起已经亲眼见过多次，心中绝无怀疑。否则听这几句话，没准还以为是江湖骗子在忽悠无辜群众。
“那仙师有言语能教我的吗？”
老者放下手中的书籍，凝望着封皮上《浮屠阵》三个血红大字，有些出神。
良久，老者开口说道：“刚才叫阵的是大唐果毅都尉，席君买？”
“正是！”完颜亮有些疑惑。那名壮士勇则勇矣，可毕竟展示的只是一夫之勇，完颜亮还是不放在眼里的，刚才军议时更是提都没有提。
一人之力再勇又如何？四十人拿不下你，那四百人，四千人，四万人呢？
就算你金钟罩铁布衫，总不会把眼睛、下阴、腋下也练得金刚不坏吧？只要有薄弱的地方，一个人早晚能被大军拆了。
可现在却被老者提及，完颜亮却是心中大惊。
这席君买竟然与这老道一样，是仙家人物吗？
“这个名字，好久没听到了。”老者喟然道：“已然五百年了吧……”
“……此人可是仙师的旧识？用不用俺吩咐手下人对他留些情面，留他一命？”完颜亮知道老者呼风唤雨也不在话下，可此时还是有些惊叹。
若自己也能活上五百年就好了。
“你们留他一命？”老者面容有些古怪。
“那席君买虽是难得的勇士，可他也是肉身凡胎，也会流血。”完颜亮说道。他亲眼所见席君买被八名金军勇士围攻时，后肩挨了一刀，随后包扎。
“竟有如此之事？看来老夫能好好笑笑他了。”老者摇头笑道。虽口中如此说，但他也不想节外生枝。因为席君买在这里，另一名大煞星肯定也不会远，老者现在还在隐藏身份，可不想触这种等级的霉头。
“小心于他，席君买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老者笑完，又捧起书来，淡淡说道。
“那临阵时……”完颜亮犹豫问道。
“随你……”
见老者不愿多言，完颜亮躬身退出大帐，望着正中的日头，揉了揉脖子。
“陛下……”门口侍立的完颜鹿城见到完颜亮抬头一脸迷茫，不由得出言问道：“那仙师可有何言语？”
完颜亮与完颜鹿城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弑君政变时也是冲锋陷阵的得力好手，此时也不用避讳，直接说道：“小心那名唤作席君买的宋军勇士，不对，他还真是唐人……”
“这是何意？”
“俺也一脑门子糊涂呢……”完颜亮摇头说道：“不管了，既然仙师不想出力，那咱们就自己来。俺就不信，还有俺大军趟不平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