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七年(1579)1月15日,织田家在安土天守阁举行的元宵节晚会前,雨秋家在安土城的屋敷内。
“你会很失望吗?”雨秋平有些歉意地对面前的天野景德低声道。
“这不是您第一次说这句话了。”天野景德似乎早有预料。
“对不起。”雨秋平朝着天野景德微微鞠了一躬,“又给你添麻烦了。”
“这也不是您第一次说这句话了。”天野景德古井无波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
“在下该说的都说了,最后做决断的都是您。”天野景德朝着雨秋平摇了摇头,“这一次您的善意,给雨秋家带来的灾难肯定是史无前例的。在下会竭尽所能减少损失,但是殿下还请放心。只要殿下还在一日,在下就都会服从命令。”
“那如果我不在了呢?”雨秋平望向天野景德。
“在下会用自己的方法保护雨秋家。”天野景德低下头去,没有和雨秋平对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逃避了目光的交流。
“一路小心。”一直在雨秋平身后的今川枫替他理好了衣裳,“不用挂念我们母子,做你想做的。殇儿还在枫叶山城,我把你的决定和他说了,孩子也支持你。”
“谢谢。”雨秋平握住了今川枫的手,凝视着那双如水般清澈婉转的美眸,“抱歉了。”
“不必道歉。”今川枫的笑容却是无比幸福,“比起那个为了保护我们而伤及无辜的你,我更喜欢那个为了守护善意而奋不顾身的英雄。”
“走吧。”雨秋平看了眼身后的本多忠胜,他刚刚从枫叶山城紧急赶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箱子。他显然对雨秋平的义举颇为动容,这个坚强的武士,此刻眼里已经噙着泪水。
“殿下是要去求见五德公主吗?”天野景德猜出了雨秋平的行动。
“是,主公心意已决,去见他、去求情都毫无用处,五德公主才是破局的关键。”雨秋平点了点头。
“可是五德公主已经下令,一律不见织田家、德川家来求情的武士。”天野景德补上了一句,“这里面估计也有主公的意思,五德公主门口的侍卫应是主公的人,他们不会放行的。”
“是的,所以我不是一个人去。”雨秋平从本多忠胜的手里接过箱子,“我还有一个同伴。”
“我们是探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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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秋平一身便衣,冒着风雪,抱着手里的箱子,走到了约定的地点。那人早已在风雪中等候依旧,一身黑衣已经被风雪染成了白色。即使是冬日的棉衣,仍然掩不住那玲珑的身段。斗笠下,是倾国倾城的容颜。
“阿市。”
“红叶哥哥。”女子摘掉了斗笠,朝着雨秋平盈盈一礼。
“麻烦了,牵连到你,非常抱歉。”雨秋平向阿市回了一礼,“你能出手相助,我真的非常感谢,这件事本来和你没有关系的。”
“这句话倒是我该问红叶哥哥才是。”阿市只是摇头,“我本身就是一个与这尘世已无多少关联的女子,是生是死是荣是贱早已无所谓,又怎会担心被牵连呢?倒是你,明明可以明哲保身,为什么要牵扯其中?这会给枫姐姐和孩子们带来什么,你想过吗?”
“想过,他们都支持我的决定。”
“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插手的呢?”阿市亦步亦趋地跟在雨秋平身后,又问了个问题。
“为什么?”雨秋平思索了片刻,叹了口气道,“为了很多吧。为了我和竹千代的情谊,为了三郎叫我那一声伯父,为了三郎和筑山夫人的命,为了那些可怜的无辜人…”
“简而言之。”雨秋平顿了顿,昂起头,微笑着望向那飘着雪花的天色,“为了正义。”
阿市忽然愣住了,脚步不知觉地停下了。
他仿佛看到一缕光刺破了阴沉的天。
那缕光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暖,那么让人感到安心。
是啊。
光明不灭。
眼前的人影仿佛已经模糊了,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身影附在了一身便装的男人身上,丝毫没有半点不合适之处。
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笨蛋,一样为了正义燃烧自己,直至燃尽的烂好人。
“怎么了?”雨秋平注意到了阿市忽然的停顿,转过身来问道。
“没事。”阿市用有些空灵的眼神凝视着雨秋平的侧颜,柔声道,“只要为了正义,阿市便愿追随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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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织田五德府邸的门口。
负责守卫的人是织田家多年的老卫士了,他们奉了织田信长和织田五德的命令,这几天拦回了不知道多少想要来找织田五德给德川信康求情的武士。当他们远远注意到风雪里的那两个人影的时候,他们只不过觉得另一场例行公事要来了。
“二位请回吧,公主说了,不见任何来给德川少主求情的武士。”卫士队长隔得老远求朝着两人喊道,但是那两人却并没有停下脚步。等到走进了,侍卫队长才认出了那两人——织田市和雨秋平。
“市公主!红叶殿下!”即使多年未见,这谢老卫士们都不会忘记阿市的容颜,匆忙跪下行礼。
“我们是来探亲的,还给公主带了礼物。”阿市微笑着朝着侍卫们一礼,指了指雨秋平手里盖着棉布的盒子,“怎么,不让进吗?”
“这…”几个卫士顿时面面相觑。
“现在情况特殊…”卫士队长有些尴尬地接收到。
“我好久没见五德妹妹,颇为思念。最近听闻她家中惊变,恐怕心里不好受,因此我特意在元宵佳节来看看她罢了。”阿市依旧用那甜美的嗓音求情道,“还请行个方便吧。”
阿市毕竟也是公主,而且她已经淡出政治多年,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虽然那些侍卫对雨秋平的出现有些忌惮,但是也不好意思多说。织田信长给他们的命令,是拦回所有给德川信康求情的两家武士。可是阿市似乎不是武士,也不是来求情的。公主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们也只得放行。
“还请阿市公主快些,不然我们也很难做。”最后,卫士队长硬着头皮道。
“放心吧。”阿市朝着他们微微颔首,就领着雨秋平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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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织田五德的第一眼时,雨秋平就意识到,德川信康有救了。
因为织田五德并不是满目憎恨,相反,她就像一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红肿着眼眶,已经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市姑姑,红叶殿下。”织田五德向二人行礼,并亲自为两人沏了茶水。
“近来还好吗?”阿市看着自己的妹妹,有些心疼地问道。
“有劳姑姑挂念了…”织田五德话一出口,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她沉默了好久,最终还是低声问道:“市姑姑带着红叶殿下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来探望我吧。”
织田五德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雨秋平承认自己是来求情的,就立刻请他出去。她不想听到德川信康的名字,再也不想去回想那端注定以悲剧结尾的婚姻、那个暴力粗鲁的丈夫,和自己酿下的大祸。
阿市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雨秋平。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对织田五德轻声道:“请公主恕我僭越,在下此行,的确还准备了几个故事给公主讲讲,希望公主听了能好一些。”
“啊?故事?”雨秋平的话让织田五德有些意外,她原以为雨秋平也是来给德川信康求情的,“红叶殿下请讲,小女子洗耳恭听。”
雨秋平抿了口茶水,清了清喉咙。
随后,便低声道。
“从前,有一个傻乎乎的新郎官,他第一眼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时,因为妻子太漂亮了,甚至不敢和她搭话。后来有一天,妻子忽然抱住了他,对他说:‘小女子是你妻子…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啊?”织田五德听到一半,手中的茶筅已经滑落到了榻榻米上,不知所错地望着雨秋平。
那是她和德川信康的故事…是两个人间的秘密,按理说不会有人知道啊。
“后来啊,男孩子有一次打猎把手给摔伤了,自己吃不了饭。侍女喂他吃饭的时候,动作比较轻薄,女孩子就吃醋了。她一把抢过饭碗,要给男孩子喂饭。可是她从小养尊处优,没伺候过人,喂不好,还把衣服上弄得都是汤汤水水。女孩子委屈极了,急哭了,男孩子就搂着女孩子哄她,和他说没事。”
“再后来,女孩子有一次……”
……
雨秋平絮絮叨叨地讲着看似毫无关联的婚姻琐事,一旁的阿市一开始不明就里,可是后来也从织田五德的表情里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她已经泪流满面,不住地拿着手绢擦着眼泪。
“这些故事…”织田五德抿着嘴,努力抑制住哭泣,低声问道。
“都是三郎在我们出征摄津时讲给我听的。”雨秋平微笑着看着织田五德,“讲的时候,他就像个腼腆的初恋男孩一样,红着脸傻笑着,非常不好意思。他一定觉得很幸福吧。”
“那…”织田五德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握着手绢的手颤抖起来,“那他为什么还要打我,还要骂我,还要找别的女人,为什么还对我那么粗鲁…为什么还要杀我的阿妙?”
“你不是最了解三郎了吗?他性子直,脾气大,让他给妻子主动开口道歉,不比登天还难?他爱着你,无时无刻不想着给你道歉,但是又不擅沟通,最终才变成这个样子,想必他自己也很苦恼吧。”
“我不信。”织田五德安慰自己似地连连摇头,“他怎么会爱我,怎么会想着道歉?”
“那我再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雨秋平笑了一下,缓缓地低声道:
“还有一次啊,男孩子打猎时带回了一只小兔子,送给了女孩子。女孩子特别喜欢那只小兔子,开心得不行,每天忙前忙后地伺候那个兔子。但是后来呐,那只小兔子死了,女孩子很难过。男孩子看着心疼,就说下次打猎再给她抓一只回来。”
“可是后来两个人吵架了,男孩子一气之下就说不给女孩子抓了,女孩子也说自己不稀罕,之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雨秋平顿了顿,看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织田五德,继续讲了下去:
“可是男孩子心里一直挂念着女孩,不想继续吵架,也不想看她不开心,希望她每天都能幸福快乐地笑着。但是呐,男孩子最笨,又脾气倔,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于是,他就悄悄地又抓了一只小兔子,想要送给女孩。可是因为拉不下脸,一直没能送成,就把兔子先寄放在他的伯父那里了。”
雨秋平缓缓地揭开了盖在箱子上的棉布,箱子里面装着一只已经长大了不少的兔子。它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用通红的双眼张望了一下四周,随后又低头啃起了胡萝卜。
织田五德的心房骤然崩塌,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