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领粥队伍前,一个身着布裙的女子,此刻正将领到的粥水递给一个老者。老者满是感动之色,佝偻着不停谢着。旁边众人目光中,尽皆灼热的看着那女子,低声议论不止。
“呀,是甘家女儿来了,好美……”
“是啊是啊,都说甘女是咱沛县第一美人,好在兵祸过去了,不然,唉…..”
“嘁,便是有兵祸,又有谁肯舍得伤了这好女子?”
“正是正是,温婉知礼,心地善良,唉,只可惜她爹娘去的早,也是个苦命的……”
“也不知谁能有福娶得这般人儿,便是少活十年也当值了…..”
“你就别打这主意了,我闻曾有人托人求过,每次都被客气的请出,你说说,这甘女一无身份,二无钱财,却并无人敢无礼,可不是怪事吗?”
“你懂什么?我曾听闻啊…..”
众人阵阵的低声议论着,眼神儿在那女子身子转着,又是炽烈又是爱慕。待到一阵议论后,却又是阵阵低呼不绝……
刘璋面色有些发白,两眼只是死死的盯着那女子。随在一边的拔都心细,见主公袍袖竟然微微有些波动,稍一思索,不由大吃一惊。
袍袖哪是什么波动,分明就是袖子里的手颤抖所致。这女子却是什么人,竟让主公如此失态?
拔都目光在那女子面上转转,微微皱眉,忽然踏上一步,轻轻扯扯刘璋衣袖,低声道:“主公……”
刘璋如同未闻,拔都待要再扯,旁边颜良一扒拉他,低声道:“你作甚,没见主公已经色授魂与了?你若扰了他清兴,有的你受,到时没的连累了咱们兄弟。”
拔都哭笑不得,狠狠瞪了他一眼,以他对刘璋的了解,自家这位主公虽然可以称的上好色,但却绝非那种没品的色中恶鬼。而且,就算见了美丽的女子,以其心境地位,也绝不会有眼下这种反应。
所以,按拔都想来,只怕其中多半大有蹊跷,他身为贴身护卫,又负有总管内务之职,有些事儿,不但要提前问清楚,更要准备安排到前面才是。
当下,甩脱颜良,再次扯动刘璋衣袖,略微提高点声音,低呼道:“主公,主公!”
刘璋这才如梦初醒,目光虽仍落在那女子身上,却是低低的应了一声道:“怎么?”
“可需将那女子情况查明?”拔都面色郑重,尽量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刘璋身子微震,回头看他一眼,又在扭头看看那女子,目中显出复杂的神色。半响,却出乎意料的微微摇了摇头。
拔都一愣,抬眼看看刘璋,却见刘璋眼眶似乎微微泛红,眼中满是追忆之色,心中一震,遂不再多言,默默退下。
刘璋就那么静静站在那儿,他粹不及防之下,忽然看到那少女面孔,心中一些遥远的记忆,便忽然毫无征兆的跳了出来。如同卷了边的发黄的照片,当某一日偶然打开,以为原本早已忘却的记忆,其实却早已根深蒂固,只是随着时间,扎到了最隐秘的角落里罢了。
而今,当那份有些发白的记忆猛然涌出,瞬间的冲击,便将他的心扯的支离破碎。
那个许久之前的小屋,那个穿着一身绿裙的少女。那时,便也如眼前这女子一般,头上梳着双丫髻,颤啊颤的,脸上总是恬淡温柔的笑容…….
“钗儿姐姐,你累不?我给你按摩按摩吧。”
“不….不敢劳烦公子,奴婢不累。”
“怎么可能不累呢?你看你脸都红了,哎呀,看这气喘的都不匀了,要不,我给你按按胸口好不?”
“啊!不…不用了….”
多久了?刘璋几乎有些记不清了。可是,他永远忘不了,那些他每日在山上学艺,累的死去活来后,仍要记得捡一些五彩石头回来,想着回去逗她欢喜的女子。
他永远忘不了,当他终于回来后,却发现那个一直挂念在心中的身影,忽然不见了的惶遽和愤怒。
他忘不了,就是为了那个身影,他大闹教乐坊,暴打史大奋……也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甄逸,认识了糜竺,为后面铺下了坚实的每一步。
似乎冥冥中有条线,牵引着他,线的尽头,站着的,便是那个一身绿裙,总是满面温柔爱怜微笑的笑靥…….
“钗儿姐姐…..”刘璋眼前有些模糊,嘴中不由的轻轻呢喃着。那是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尚在懵懵懂懂的时候,第一个挂在心头的人;是他此后多少年,都深深藏在心底的一个人。
日光有些昏暗,眼前的景物朦胧起来,让他再次有种迷失在历史与现实中的错觉。
光影交替,四周一切似乎都在急速的变化着,鳞次栉比的房屋高低变幻不停,景物如车轮般旋转,转瞬回到那个下午,那间带着晨曦温暖的小屋…….
那日的分别,甚至说不上分别,而是一种失去,他只道今生再也看不到那张面容,再也找不到那份馨然,今天,却在不经意中,就那么毫无防备的蓦然撞到了眼前。
可是理智告诉他,不是她,那不是她了。只是那眉眼之间,为何却又如此神肖?便是嘴边时常勾起的微笑,每一条纹路,恍如都是如出一辙…….
“主公,主公!”
耳边忽然传来拔都焦急的喊声,刘璋神智一清,猛然醒来,竟觉得眼角似有湿润之意。
抬袖不落痕迹的轻轻拭去,抬头问道:“怎么?”只是话音儿刚刚落下, 面上却不由微微一变,眼光焦急的四下搜寻起来。
“主公,那女子往城西去了。”拔都低声相告,他既然察觉到主公的异样来自那女子,目光便一直未曾离开过。刚才见那女子走了,便是要告诉刘璋。
刘璋啊了一声,微一踌躇,还是转身往城西而去。拔都对身后十八铁卫打出暗号,众人微一躬身,留下四人在侧,其他人转身四散,片刻间,便消失在暮色中。
提前将前方情况摸清楚,并掌控有利地形,这是山部的规矩。对于一直护在刘璋身边的十八铁卫,更是雷打不动的铁律。
甘媚挎着篮子,一路轻巧的走着。十六岁的她,在去年母亲走了后,便自己坚强而独立的活着。
对于母亲临去絮絮念着的事儿,她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那个人不是说在冀州的吗?那么和如今的青州的那位刘皇叔就不可能是一个人咯?
吓,想什么呢?怎么可能?自己父母都是普通百姓,如何能和那般大人物扯上关系。但也说不定呢?听说以前母亲便是在大户人家做事的,后来才随了爹爹来了徐州的。
可就算如此,难道自己还能找了去,张口说,我母亲让我问你,要不要我侍候你?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只怕那种人家,自己连门都进不得的。
二十岁,母亲要自己等到二十岁。若是二十岁无缘相见,才能嫁人。
甘媚有些无奈,她倒不是急着嫁人,而是这事儿在她认为,母亲有些近乎成痴了。打从记事起,似乎父母之间,就隐隐有着某种隔阂,两人都极力的避免谈论母亲以前的事儿。
甘媚后来大了,便能感觉到父亲眼中,时不时流露出的那种无奈和痛苦。她也曾暗暗怪责母亲,但是当她看到母亲一个人时,望着天边发呆,眼中那份落寞和凄然时,又觉得母亲好可怜。
甚至,当母亲临去前,忽然拉着自己,说出那番让她又是震惊又是惶然的话后,她点过头后,剩下的便是茫然。
父母在世的时候,因为住的偏僻,并没什么人打扰。等到双亲去世,她为了生计,只得自己出去抛头露面,结果惹来不少啰嗦。好在自己机灵,真真假假的,用母亲透露的一些事儿,将那些人吓退了。只是,也不知能不能真的如母亲希望那样,凭着她一个弱女子,一直坚持到二十岁。
城里兵祸总算过去了,恢复了平静,又有官府开仓赈济,对于甘媚来说,虽然能接些女工勉强维持生活,但能凭着赈济省下一顿,还是大有吸引力的。所以,这些天,她每天都会往城中走一趟,凭着她的美丽和忍让的温柔性子,却意外的得到了许多乡亲的爱护,让她感到了父母去后,久违了的一丝温暖。
明天要早些去,还可以趁着早走,多摘些鲜蘑。兵祸几番来势汹汹,将城里祸害的不轻,却让山中反而获得了修养,难得的有了些产出。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甘媚推开院门,将篮子挂到灶台一旁的墙上,开始动手生火做饭。一碗粥,是怎么也吃不饱的。
火光明明暗暗的闪烁几下,在她轻轻翻腾的火棍拨动下,活泼泼的烧了起来,映的她愈发肌肤如玉,冰肌玉骨。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甘媚心中一惊,伸手摸起烧火棍,紧了紧,这才迟疑的低喝道:“谁?”
“哦,姑娘莫怕,我….我……我赶路路过这儿,渴的很,想讨碗水喝。”门外,刘璋声音有些颤抖。眼前的院门在他眼中,不过一掌就能拍碎,他却半点也不敢失礼。
“……你等下。”甘媚微微皱眉,迟疑了下,终是开口应了。她想的清楚,若是外面真个是祸,便是自己不应,薄薄的院门,只怕也挡不住人。反倒不如大方的应了,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让他们摸不清家中情况,反倒是最好的应对。
她不是什么军事家,也不是什么计谋高手,却有着先天的聪慧,不过片刻间,便有了决断。
取碗倒了水,走到院门前,只微微拉开门缝,目光在刘璋身上一转,淡然将碗递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