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的厉害,却并无一丝雨星落下。这种现象,似是冥冥中上苍也在为人世间的残杀默哀。
广宗城下,两方共投入近二十万人对战。舍生忘死之际,伏尸盈野,血积如河。
前方士卒每一个人都是血染战袍,浑身上下黏答答的,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没人去关注,没人去在乎,每个人的心中唯余一个念头,那就是杀死出现在视野内的每一个敌人。
战役打到此刻,最羸弱的士卒也生出无限的勇气。不是敌死就是己亡,对生存的渴望,使得他们彻底抛弃了怯懦和恐惧。如同机器一般,只是凭着下意识的感应,做出一遍又一遍的砍劈、躲闪、攥刺……….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从清晨拉开大战的序幕,至此,已然将近两个时辰了。
黄巾军依仗着人数上巨大的优势,渐渐的,终是取得了上风。汉军前两轮的四万人,此刻只剩半数多点,虽仍在浴血苦战,但看得出,若无外围轻骑兵的袭扰掩护,早就抵挡不住了。
皇甫嵩面颊抽动了一下,缓缓将右手举起,微一迟疑,旋即狠狠一挥。
后军中,传令兵呼喝声又起,两万步卒,铿锵而出,站到本阵之前,略一整束,便坚定的往场中迎去。
孙坚面色沉凝,皱眉看着场中的战况,忽然凑近皇甫嵩,低声道:“太尉,何不让重骑兵再次出击?如此打法,如添灯油,怕是很难坚持到季玉公他们赶到。”
皇甫嵩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扬鞭指向对方道:“不着急。我以添油之法增兵,正是要诱使对方本阵出动。重骑兵虽犀利,却不耐久战,用自然是要用的,却要等他们动了再用。”
孙坚默默点头,他何尝不知其中道理,只是身置其中,心头难免有些忐忑。如果换成他来指挥,反倒会沉稳起来。其中心思,人皆亦然。
随着汉军新增的两万步卒加入,前方形式果然又变。原本处于厮杀中心的汉军,有了生力军的援助,压力稍松之下,士气大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响起,顿时将颓势顶住,两方再次呈现胶着之态。
天空下,身着黑甲红袍的汉军,牢牢的钉死在原地,寸步不让。在黄巾一拨又一拨的冲击中,果然如同磐石一般,除了飞溅起无数浪花外,却是稳固不动。
看着场中又被稳住的态势,张梁不惊反喜。嘴角边微微绽出一丝哂笑。等到场中,彻底将汉军增派的两万人拖住后,这才向后挥手。
呼喝声中,大队的黄巾开动,向着前方增补而上。两边将领各有目的,不约而同的运用了最残酷的战术,添油。
杀声盈耳,血气弥漫。就在黄巾大军终于动了后,汉军的重骑兵也已经悄悄移动到了一侧。
在皇甫嵩示意传令兵打出旗语后,这战阵上的杀戮机器,再一次露出了獠牙。
大地开始震动,隆隆之音,如同压在人的心尖上,沉郁而憋闷。张梁被重骑兵的声响惊动,面上霎时转为一片阴郁。
恨恨的哼了一声,挥手令整装以备的长枪兵出动。没有别的办法,除了用人命去填、去堵。如果一旦让重骑兵自侧翼冲突进来,后面的增援上不去,前方的士卒,将面临着被聚歼的危险。
两方现在都是一个状况,尽量的通过调兵遣将,将对方的有生力量牵绊住。只不过,张梁是为了前方能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从而进一步摧毁汉军的抵抗。而皇甫嵩却是只求让对方全都动起来,便于隐藏一侧的刘璋剑出偏锋,奇袭而定。
有了准备的黄巾军,再次面对重骑兵,果然好上很多。虽然仍不能完全阻住重骑兵的冲突,但明显有效的遏制住了重骑兵,直接冲突胶着中的战阵。
人影被撞的漫天飞起之际,汉军重骑兵也接二连三的被长枪戳了下来。
以枪兵对重骑,不能单靠人力,而是将特制的长枪后端插于地上,斜斜指向半空。人在后面双手扶住,靠着对方冲突的势头,自行迎上密密如林的枪头。
虽然只能阻住前面几波冲击,但倒下的重骑,不论是马上的骑士,还是披着重甲的战马,都会成为后面紧随而进的重骑的障碍。
一侧的轻骑兵飞奔而至,将密集的箭雨倾泻到组成枪阵的长枪兵头上。
惨叫声不绝响起,密集的羽箭落下,地面上便如忽然长出一片片的草丛。枪阵霎时间露出了极大的空隙,重骑兵汹涌而进。
张梁眉头紧蹙,满是无奈,只得再次挥手,下令弓手步卒齐进,一边为长枪兵护持,一边驱赶来去如飞的汉军轻骑。
两边各出手段,黄巾用数量补质量,打到此刻,手中所剩筹谋大致相当。
皇甫嵩仰天看看,默默掐算了下时辰,转头对着孙坚微微一笑,嘿然道:“文台,时辰差不多了,你我这便去痛快一番如何?”
孙坚双眉一扬,哈哈大笑,豪迈的道:“正欲观太尉雄风,坚不才,愿附骥尾!”
皇甫嵩点头大笑,双目中爆出一片寒光,随即猛然举起手中大枪,大喝道:“擂鼓!全军进击!”
咚!咚!咚咚咚——
汉军本阵中,战鼓声忽然如雷滚般响起,数百牛角号高高扬起,苍凉的长吟声,响遏云端。
杀啊!杀——
本阵中,剩余的两万汉军士卒,连同孙坚本部同时爆出一片喊杀声,战马长嘶,四蹄翻飞,对着战场中发出了最后的总攻。
张梁在后阵中早已发觉,双目中不由的爆出一片喜色,毫不怠慢,几乎是在同时,也举起手中长槊,喝令敲响战鼓,聚众杀出。
战场上,鼓声忽然如天崩地裂一般密集起来,双方士卒同时精神一振,喊杀声中,厮杀之势趋于疯狂。
对着迎面而来的刀枪,多有不避不闪的,只是尽量扭动身子,避开要害,却将手中兵刃狠狠向对方心口,脖颈处拼命招呼。
惨叫、哀嚎、戾气冲天而起。双方最后的猛攻号子吹响,也吹散了所有士卒最后的人性。
踩踏着没至脚踝的血水,刀劈斧剁,挖眼牙咬。这一刻,每个人都回归至最原始的状态,重新化身为兽,身上每一部分都成为了攻击的武器,无所不用其极。
孙坚手挥古锭刀,两手握住长长的刀柄,纯以双腿控马,进趋之际,大刀舞动如同匹练,咻然声中,血雨纷飞,往来奔复,势不可挡。
身后程普、黄盖、韩当、祖茂紧紧相随,程普的铁脊矛、黄盖的双铁鞭、韩当的卷云刀、祖茂的玄铁枪,四般兵器,将孙坚与皇甫嵩护在中间,挡在几人之前的一切,都尽数被瞬间撕成碎片。
张宝手挥一把厚背玄铁刀,横扫竖劈,不过奔出数丈之远,便已然杀成了一个血人。远远望见那边汉军主帅大旗,但见旗下孙坚几人的威势,不由的大怒,催马便要迎上去。
就在这时,东边的天空下,忽然响起连天价的炮声。大地微微震动起来,那震动虽不如重骑兵震撼,却也并不稍逊。
随着这震动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天边忽然冒出无数旌旗。迎风招展之际,中间一杆血色大旗扑啦啦延展如面,旗上一片血赤之色,却没有半个字。
张宝两眼猛然一缩,霎那间心头巨震。这….这是血旗军!是那刘璋的麾下,怎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他们不是在东郡平叛吗?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刘璋在兖州吗?”
耳边传来一声厉喝,喝声中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惊慌和愤怒。张宝转头去看,却见二哥张梁一张脸已然扭曲的一片狰狞,眼角都因猛然大睁而迸裂,丝丝点点的溢出血水来。
“我….我…..”张宝此刻也是心神被夺,哪还说的出半句话来。
张梁胸膛喘息如风匣,满面铁青之际,猛然嘶声大叫道:“你率本部全力抗住,其余人速速退回城中,依城而抗!依城而抗!”说罢,身子忽然摇了摇,蓦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噗通一声,已是栽于马下。
张宝大惊,嘶声大叫一声,将大刀舞成风车一般,驱散附近汉军,跳下马来,将张梁扶到马上,喝令众亲军死死护住。这才重新上马,带队迎敌。
此刻,交战中的汉军也发现了己方援军到了,经过这大半天的厮杀,两方都几乎到了强弩之末,此时汉军猛然杀出的生力军,登时将战场上的攻守之势逆转。
众黄巾惶惶之中,再无拼死的士气,反观汉军却是士气如虹,刀矛并举间,只不过数息之间,便隐隐掌握了主动。
随着张梁退军的命令传下,众黄巾心中最后一丝抵抗的意识也被消去。先是一个人发一声喊,扔下手中兵器,转身就跑。紧接着就是两个、三个、十个、百个…….
恐惧和逃跑,如同瘟疫一般迅速传播开来,涉及范围越来越大,终于在随着血旗军的到达后,彻底形成完全的溃败。
张梁,这个农民出身的起义将领,最后一刻,错误的估算了形式,更加错误的下达了指令,太平道,注定将被历史的浪潮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