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的岁月 第16章

作者:刘宪华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4-04-10 05: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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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在中国的历史上,是非常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总计有760万知青返回到他们出生的城市。这一年,我们打响了对越自卫反击战。这一年国家开启了深圳经济特区的构想。这一年,饱经磨难的共和国迎来30岁生日,“而立”之年的中国,在改革开放的号角下,抖擞精神。在经济全球化的这盘大棋中,中国这头睡眼惺忪的雄狮,终于算是正式下场博弈了。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要参加1979年的高考的。报名这天,刚刚下过雨,路很滑。铁驴一次次在泥水里穿过。甩得后背都是泥。赶到县城,时间已是中午。县文教局大院门旁的大桐树,高高直立,威严的像个哨兵。正南边的太阳,从头顶的斜上方,照过来,光线照到院子里红砖房的墙上。院子里有两排房子。中间有一条用红砖砌的小路,这砖龇牙咧嘴的,但一块块都摆放得很平整。路边有一块菜园,一畦畦的菠菜、韭菜、茄子、根达菜,绿油油的。微风吹来,叶子不停地摇摆着,就像一群充满生机活力的孩子,挺起健壮的身子,一次次举起他们奋发向上的小手。突然看到:正中间的这间房的门上,写着“高考招生办公室”几个字,红纸黑字,格外醒目刺眼。我的心有些不安和紧张起来。

小心地走过去,敲了敲县招生办公室的门。敲了半天,没有声音。正是午睡的时候,整个大院也安静得像个平静的水池。我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动静。再敲,这人就像吃了火药似地喊起来:“现在是午休时间,不办公,有事下午说!”哎呀,这位还挺有脾气的,有脾气的人不能得罪,要是得罪了,说不定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高考报名,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这么大的事,得耐着性子。这么想着,我就坐在这个门前,低着头,盘着腿,傻傻地等。

大门那边过来一个人,光着头,穿着绿褂子,嗑着瓜子,举起粗壮的手臂,大声地喊:干什么的?!瞅什么瞅,说你呢!我一听,这人也不是善茬,急忙回答:高考报名的。他可能看我穿的太土了,又吆喝道:你真是个傻老帽。不知道现在是中午吗?上班再来,走走走!这个人就像赶牲口似的,把我赶走了。

刚走到街上,就碰上一个疯疯傻傻的年轻人,穿着破裤子,光着脊背,昂首挺胸,甩着胳膊,歪着光头,迈着大步,呲牙咧嘴,哈哈地笑着在街上走。我同情地向这个傻子看了一眼,走进商店,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顺便给家里买了一壶青酱,又在街上买了两个窝窝头,走到一个倒垃圾的地方。

这地方南边是一个大深坑,坑里大概有两三米深的水,好大的一片。水坑东边是一大片新建的砖房。从前这块地方是一片开阔的绿地。地上种着绿油油的菜,菜的花香,飘的很远,成群的蜜蜂,在这儿飞,成群的小鸟,在这儿叫。远处还时常传来放羊人,大声的歌唱。这砖房的地基是就地取土垫起来的,所以这平房旁原来本是一片平地的地方,就有了这个大坑。这新建的砖瓦平房,很气派,给整个县城增添了不少亮丽的色彩。只是这个深坑和这个深坑边倒满的垃圾,让人感到很不舒服。早晚有一天,这个坑,会在不远的地方取土,重新填上,再盖一片房。这些刚刚富起来的人,挖了填,填了盖。也不知道白白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可是这些人,不管这些。有了点钱,就变得自私,拉了屎,也要让别人擦屁股了。他们就这样,你给我擦屁股,我再叫别人擦屁股,别人再叫别人擦屁股。擦来擦去,把那么多的钱都打了水漂。政府在县城建设上,也显得很无力,一点规划也没有。

我站下,身子靠着墙,歪着肩膀,侧着的头,顶在墙上,一脚靠前,一脚靠后,别着腿,一手摁着挂在铁驴上的这壶青酱,一手抓着两个窝窝头,往嘴里塞。

这个时候,刚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傻瓜,正倒在垃圾堆里,啃西瓜皮,吃烂套子。这家伙,三十多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大大的圆眼睛,瘦瘦的方脸,细看上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他趴在这里,露出的肚皮,贴在垃圾堆上,偶而他的肚皮会侧过来,阳光照着他肚皮上的一个个烂疮,照着他露出烂套子的衣裤。一只黄狗跑过来,低着头,这儿闻闻,那儿瞅瞅,它可能觉得这个人身上是撒尿的绝妙之处,就高高地翘起一只后腿,裆下的红东西伸出来,一股热热的水柱,向他的脸上、身上喷过去。傻子可能觉得这事稀奇又好玩,或者是口渴了,竟然张开嘴去接那红东西喷出来的水,还看着这红东西,嘿嘿地傻笑起来。那笑的样子,像两三岁的孩子。

我突然生出一种怜悯之心,赶走了那只狗,把自己手里的另一个窝窝头,递给他。他大口地吞进这个窝窝头,腮帮高高地鼓起来,嚼碎的食物和嘴里白色的吐沫,合在一起,像水一样流下来。我也吞下另一个窝窝头,在墙角旁,蹲下身,拿出随身带的一本书,低头看起来。

街上有个姑娘,领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从这里走过。男孩子远远地捂着鼻子说:“小姨,你看,脏死了。”

姑娘说:“他是疯了,傻了。”

男孩可能觉得稀奇,说:“他怎么会疯呀?”

姑娘说:“没出息吧。没有出息的人就容易变得疯疯傻傻。你要好好上学,好好读书,才能有出息,不然也会像他一样。”这位小姨,竟然把出息和疯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尽管没有说出它的必然性,但把这种偶然性,说得让男孩坚信不疑。看来,为了让这个孩子好好读书,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教育孩子的机会。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小姨。

“小姨,我会好好上学的。”这个孩子说着,拾起一个砖头子,向那个似乎因为不好好读书,才变得疯傻的男人,厌恶地扔了过去。砖头子正好砸在傻子的屁股上。傻子有点像睡梦中刚刚醒来的狼一样,大叫了一声,坐了起来,向着那个孩子,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嘴咧得像盆子一样大,呲着黑黄的,尖尖的牙。傻子愤怒的表情,是很恐怖的。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把他的小姨吓得瑟瑟发抖。这个孩子搂着小姨,说:“小姨,别怕,有我了。”

我突然发现这个小姨,就是小芳,这个孩子是我当代课教师时,摔折腿,我用小拉车天天接送的王强。王强和小芳都看到了我,小芳叫了声兄弟,王强叫了声刘老师,一起向我跑过来。

我问:“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芳说:“今天,听说我外甥到我家来,我就专门在厂子请了假,回来领他到县城买几本书。”

这话并非全是真的。她知道我今天来报名,想陪我一起来。我不让。她可能对我不放心,又悄悄地跟来了吧。

王强腆起脸,说:“小姨,这就是,在学校,接送我的刘老师。”

小芳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兄弟,你就是我外甥那么好的老师呀。他向我讲过你代课和接送他的事。我早就想让他领着我去见见这个老师。没有想到竟然是你。我姐和姐夫去世后,这个孩子成了孤儿,就变得很调皮,多亏他遇到了你这样的好老师。她又对王强说:强,以后别叫老师了,就叫叔。你的老师,是我师范的同学。”

我说:“你小姨不光和我是同学,1977年的高考,我发了高烧,她是放弃了自己的高考,来照顾我的人。她是我一生难忘的姐。”

王强惊奇地说:“小姨,这是真的吗?”

她说:“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发现小芳特别美。她,红润的圆脸,嫩嫩的,像阳光下,含苞待放的花,亮而有神的眼睛,透着一种叫人着迷的笑,弯弯的柳叶眉,像天上飘动的一朵最美的云。

她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一个美好的故事:

那年上小学,我最喜欢英雄故事的书。我更崇拜雷锋,一直想有一本《雷锋故事》的小人书,可是没有钱。虎子说:哥,咱们去够知了皮。够了知了皮,送到收购站,卖了钱,就可以买这本书了。买了书,咱们一起看。我就拉着虎子和狗子等几个小朋友,去够知了皮了。知了皮就是蝉皮,是一种药材。这种蝉的幼虫,我们叫知了滚。夏天的夜晚,知了滚从地下的土里钻出来,爬到高高的大树上,蜕去皮,生出嫩嫩的翅膀,就实现了一次质的飞跃。那皮,就留在树上了。我们哇哇地叫着,跑到村西景阜大公路上,在一棵棵大树下,挥着胳膊,带着风,伸着长长的竹竿,把那些淡黄色的,后背张开,趴在大树上的知了皮,一个个戳下来。知了皮很轻,被风吹到满是野草的道沟里,吹到绿油油的庄稼地里。虎子叫着:哥,哥,全掉下来了。我去拾!他连滚带爬地去抢,去抓落到地下的知了皮,身子滚进道沟里,滚进野地里,头拱到地上,土呛到嘴里。他还是叫着:哥,这么多哇,我都找到了!抬头叫时,露出一嘴泥土的黑牙,还没有来得及吐出那泥土,泥土早已经和鼻子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变成了红色。他的牙,也被血染成了红色。他趴在地上,抬起头,露出一嘴红的牙、红的土,还在嘿嘿地傻笑着。我说:别傻笑了,要下雨,快跑!这一喊,天上果然落下几个大雨点。我们连呼带叫地往家跑。一道闪电,在眼前闪亮,照得我们睁不开眼;一声沉雷,在头上炸响,吓得我们抱着头,紧挨在一起,缩成一团;一阵大雨,从空中,扑天盖地倾下来,浇得我们成了小水鸡。远处有个人,也成了落水鸡。这人推着一车子甜瓜,在泥泞的路上挣扎。他四十六七岁,头上蒙着白手巾,雨水从头上脸上,哗哗往下淌,一步一步往前拱。虎子说:哥,咱们快过去,帮帮他吧!我说:好。我们急忙跑过去,拉绳子,拽侧木。就像一群勇敢的小兵。虎子拉着绳子的最前端,走在我们的最前边,走到村西周家坟苜蓿地旁的小路,脚下一滑,摔倒了,鼻子也破了,流了一脸的血。他不自觉地抹了一把脸,这血就像花狗腚一样了,在他的脸上展现出一副奇美的,风光无限的图画。他爬起来,带着一身的泥,一脸的血,挺起坚强的小身子,高昂着头,大声地唱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们也都仰着脸,挺着胸,大声地唱起来。歌声穿过密密麻麻的雨柱,飞到云彩里,又穿过云层,飞向高远的空中,把我们这代人的激情和向往,把我们这代人的信念和理想,传向无边无际的宇宙。我回头,看了看推车人。他黑黑的脸,一脸的皱纹,一脸的泥,竟然哭了,热泪一滴滴涌出眼帘,同雨水和在一起,大滴大滴地滚落在脚下的泥里、水里。雨越下越大。满天的大雨,从空中,像石子一样砸下来,像倾盆一样泼下来。路上的水已有脚面那么深。我们拉着车,弯着腰,晃着小巧玲珑的脑袋,撅着圆圆的小屁股,迈动着坚实有力的小脚,踩着地下的黑泥,趟着哗哗流动的雨水,唱着,喊叫着,往村里走。进了村子,我们躲到车棚里避雨。这车棚,就在生产队饲养棚院子的西边,土坯垒的,棚顶搭在左右和后面的土墙上,有三间房那么大,前面的口是敞开的,里面放着几辆大车,这是庄稼人用牲口拉庄稼拉大粪的两个轮子的大车。推车人把车子放到大车边。我们这些小泥人、小水鸡,就像一群猴子一样,爬到大车上,看着车棚的房檐上,像水柱,像瀑布一样哗哗的雨水,所有的小手都舞动起来,所有的小脚都跳起来,大车踩得啪啪响。我们大声叫着,笑着,跳着,脸上挂满了快乐的涟漪。笑声飞出车棚,高高地飞上满天都是雨水的空中。推车人拿出两个大甜瓜,分给我们吃。别人都不接,狗子伸手去接了。虎子一把夺过来,说:老师说过,别人的东西不准我们拿。狗子馋得吧嗒吧嗒嘴,流着哈喇子。推车人又把瓜放到狗子的手里,说:吃吧,大爷叫你吃,你就吃。虎子大声地说:放下!狗子又吧嗒一下嘴,咽了一口吐沫,老老实实地放进筐里了。推车人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掉泪了,抱了抱狗子,再一次把瓜塞进狗子的手里,说:小朋友,拿着吧,不告诉你们老师。虎子说:不告诉,也不能要。老师说过:这叫做人,不会做人的人,长大有天大的本事,都是废物。狗子,放下!狗子又放下了。推车人说:现在的孩子们,咋都这么可爱呀?雨停了,我们目送着推车人走出村子,带着一路笑声跑了。推车人又回过头来,大声喊:谢谢孩子们!谢谢孩子们!!!这样喊着,他的声音哽咽了。

够了好多日子的知了皮,也没有攒够买这本书的钱。正为这钱发愁,娘说:小子,今儿天有点凉,一会儿上学,多加一件衣服吧。我说:娘,今天是礼拜天,不上学。娘说:不上学,出去玩,也得加衣服,衣服在柜里,你去找。我就到柜里扒拉衣服,扒拉来,扒拉去,找到了衣服。可我意外地发现衣服下面,还有个包,好奇地打开了那个包,哎呀,这包里有个黑皮夹,皮夹里是什么呀?我打开皮夹。天啊,这皮夹里有钱。我数了数,是三元钱。我不知道这是家里的全部家当,拿出来,就跑着去了县城。一进县城,走进书店,好像有个神奇的东西,把我吸过去。我趴在这个柜台上,眼睛眨巴着,望着这些书出神。卖书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姐姐,红润的圆脸,亮亮的眼睛,嫩嫩的柳叶眉。她可能看我是个小孩子,觉得好奇,和蔼地问:小朋友,多大了?我说:八岁。她说:你是怎么来的?我说:自己走来的。她说:你家到这里有多远啊?我说:不知道。她说:你从什么时候往这里走的?我说:吃了早晨饭。她说:你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真了不起,这么大的孩子,自己走这么远的路来买书。她看着我一头的汗,掏出小手绢,帮我擦了擦,又摸了摸我的头:你想要什么书哇?我说:《雷锋故事》的小人书。她说:没有了。可能是看着我出神的样子,又带着点天真的傻气,就直个劲地笑。那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朵刚刚盛开的美丽的花。笑起来,她的眼睛更好看,就像闪闪发光的湖水,就像绿草上鲜活的露水珠。她就这样笑着,把好多小人书,递到我的手里。可是没有我要的那本《雷锋故事》。我有点失望。她说:这些书,你看行不行?我翻了翻这些书,就被这些书迷住了。这时的书一角多钱一本,还有几分钱一本的。我一下买了一大堆。一下子把钱全花光。后来爸爸娘应该是知道了这钱的去向。可爸爸娘从来没有问过钱的事。后来这钱夹有了新的钱,还是放在原处。他们可能是怕我再买书,找不到钱吧。这个大姐看我买了这么多的书,好像被我打动了,回到自己屋里,拿出一本《雷锋故事》的小人书,递给我,说:这是你想要的书。我自己的,送给你吧,小朋友。我还有个小妹妹,和你一样大。她用手比着我的头,说:也有你这么高。又说:每次回家,她都跟在我的屁股后边,像个尾巴根子似的,撵着我,又像个小鸡似的,喳喳叫着,满院子跑。这本就是我给她买的。我说:我不要,留给妹妹吧。她说:这本书卖得快,现在没有了。给你吧。以后再来了,我再给妹妹买。以后再到城里来,就来找我,我会送你更好的书。你这个孩子,太可爱了。姐好喜欢你。她说着,还捧起我的小脸蛋,用力地揉了揉。我仰脸看着她。这个姐姐才可爱呢。她长得漂亮,又这么善良。她这么亲切的样子,怎么越看越像我的娘呀。这个世界上,只有娘才会这么善良,才会这么疼爱我的吧。我接过书说:谢姐姐。说着,还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她叫了一声:哎呀,你这个孩子,这么个小不点,还知道行礼。叫姐姐感动死了。她又情不止禁地走过来,抱了我一下,还亲了亲我的小脸蛋。

现在,我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小芳,说:“俺发现,你很像一个人。”

她很感兴趣地说:“啥人?”

我有点激动,说:“一个大姐。一个叫俺一生难忘的大姐。”我就把小时候,刻在心灵深处的这个有趣的故事,讲给她听。

小芳哭了,说:“你说的就是俺姐。那时候,俺姐就在县城书店上班,她给俺说过,送《雷锋故事》给一个小男孩的事。那个男孩就是你呀!”

我的眼一热,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我说:“是我。你姐她........”

小芳眼里的泪更多了,说:“俺姐不在了,前几年得了肺心病,死了。后来,姐夫也不在了。姐夫是公社书记,常和老百姓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干活。姐夫是得了肝病死的,人们说,他是为老百姓累死的。他们死后,留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王强。她又紧紧地搂着王强的头,说:姐姐生前,希望死后还能看到儿子,就让人把她埋在村旁,儿子常在那儿走过的,路边的,一片盐碱地里。现在,她和姐夫都睡在那个路边上。”

我想起那天接送王强的路上,他让我看的那个大坟,痴呆呆地瞅着小芳,觉得她的姐姐又从那个坟里走出来了,一眨眼,就变成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越看越美的姑娘。我真想把小芳紧紧地抱在怀里。

可是,王强却喊了一声叔,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问王强:“你的腿什么时候好的?”

他说:“早就好了,你离开学校后,小姨接送了我些日子,我就自己走了。叔,你看.......”他把腿甩了一个高,还跳了跳。

我说:“好,太好了。”

他说:“叔,最近我的学习也非常好。前些日子,我在班上还考了个第一名。全班的同学都服我。”

我抱了抱他,说:“真争气。”

他说:“叔,你对我那么好,要不好好学,也对不起你,是吧。”

我说:“那是一定的。”

小芳说:“兄弟,我和我外甥,今天请你喝一碗羊汤吧。”

我说:“不了。”

小芳说:“强,拉着你叔,咱们走。”

我说:“姐,这次真的不去了。我没有时间,你知道,今天,我是来报名参加高考的。报完名,还要回家的。等回到厂子里,有时间,我请你吧。”

她就和王强向我招招手,离开了。

毫不容易把午休的时间熬过去,我才回到县文教局。负责报名的是一位女同志。现在正坐在桌旁,若无其事地喝着茶水,悠哉悠哉地看着一张报纸。我不敢再那么冒失,小心谨慎地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喊了一声:“您好……。”

她没应声,也没抬头。

我抬高了声音:“您好。”

这人抬起头,问:“什么事?”

我说:“我是高考报名的。”

她说:“乡村社会青年吧,到乡镇中学去报。学生在自己的学校报。”

我说:“我是在龙华铁厂上班的。”

她说:“有班上,还报什么名?”

我说:“有班上,可以报吧。”

她说:“可以。有工作单位的正式工,是要在这里报,还要单独填一个表。有龙华铁厂职工的证明吗?”

我说:“没有。”

她说:“那你回去开。”

我说:“这么远的路还得返回去?”

她说:“不返回去,还能雇个人给你送来?你是怎么来的?”

我说:“骑车子。”

她说:“从龙华到县城,来回还要再走一百四五十里路,骑车子,今天恐怕回不来。”

我说:“明天行不?”

她说:“明天不行。明天周六是公休日,机关不上班,不再报名。叫我说,你要是觉得不怎么样,干脆就别报了。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三年,考生多得吓人。你知道吗?一九七七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是五百七十万,录取人数二十七万,录取率百分之四点七。去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是六百一十万,录取人数四十点二万,一百个人考上七个。今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估计比去年也少不多少,可是大中专统一考试,一共录取人数才是二十八万,你想想,一百个人能考上几个?今年的考生素质也比前两年大大提高,报考的老高三的学生还是多得很呀,你这情况的,报也没有戏。别报了。”

我说:“大姐,好个大姐,这些俺都知道。就叫俺报上吧。”

她说:“你知道这两年能考上大学的都是什么人吗?差不多都是老高三的学生。”

我说:“不会吧。”

她说:“怎么不会。我有个亲戚,就是老高三,去年考上的大学,还是个一般的专科师范大学。他说,他们一个班五十个人,全部是老高三的学生哇。”

我说:“大姐,你别吓俺呀。”

她说:“吓你做什么,俺说的都是真事。”

但我还是说:“老师,就让我报上吧。我要考,一定要试试。大姐,请你帮帮忙,晚一会下班,等俺一会儿。一定让俺报上名。”

她说:“招呼大姐,招呼小姨也不行。到时俺就下班了,俺还得急着回家咧。”

我这才明白,她说了这么多话,给我做了这么多的工作,不让我报名的真正原因。我说:“我到黑一定能回来。大姐,好个大姐,请你帮帮忙……”

谢天谢地,这样死盯活缠的,人家总算答应了。

哎呀呀,今天算是遇到贵人了。我得快一点,快点赶到龙华铁厂,快点赶回来,不能再耽误人家的时间了。可是,再快,我也是骑着破自行车,一下下地蹬啊。这不是一般地骑,需要赶时间,我就发疯一样地骑,拼命地往前赶。

我大汗白流、气喘吁吁地再次回到县文教局,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食堂门口,又高又大的桐树下,几个人蹲在石桌旁,正在打扑克。有的光着脊梁,裸露着光亮的肚皮和白的脊背,有的穿着白背心,几乎是一色的光亮的小分头。有个人穿着长裤衩,白背心搭在肩上,一脚蹬在凳子上,哈哈地笑着,大声地吆喝着,扑克牌在石桌上拍得啪啪响。

招生办公室门口有位女同志的身影在晃动。这位同志好像没有吃饭,心里好像长草似的,正在办公室的门前一圈圈地溜。见我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把你等来了,家里催俺赶紧回去,叫了好几次了。”

我说:“不用回去了。今天我请客。”

她说:“算了吧,看你这一身打扮,你还能请得起客啊。我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说:请得起也请,请不起也请,今天俺一定要请。”

这个时候,我是一头的汗水,衣服全都让汗水湿透了,汗已经从湿的裤子里流到大腿,顺着大腿流到地上,也像尿了裤子一样,从裤裆里滴到地下。很快,我的汗就打湿了脚下的这块土地。可能有点虚脱,头有点发晕,眼有点发花,腿有点发软,我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坐在了这个大姐面前。我就像一个长跑的运动员,跑到了终点,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拿到了令人欣喜的成绩,整个身子一放松,像烂泥一样摊在了地下。

她盯着我瞅了瞅,吃惊地说:“天啊,你怎么累成这个样子。小伙子,流着这么多的汗,跑一百多里,得是多大毅力呀。你快让俺感动得流泪了。还请客,请什么呀。俺要不是家里有急事,还想请请你了。”她说着,到屋里倒了一碗水,端给我。

我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她说:“把你累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好意思。对不起,俺家里真的有急事,要不俺为么说啥也不想等你啊。”

我说:“大姐,应该说声对不起的是我。你的情,你的谊,俺会记一辈子的。”

报上名,出了县文教局的大院,在景州塔下走过的时候,我情不止禁地爬上塔下的台阶,摸了摸古塔年代久远的大青砖。这砖,坚硬的,不屈的,透着神圣和庄严,一块块,连结在一起,构成了这伟大的建筑。这千年之久的景州古塔,饱经风雨侵蚀,还像巨人一样,巍然挺立在这块神圣的土地上。它历经世代变迁,风吹不垮,雨淋不倒,即便是在无数战争中,枪弹射它,大炮轰它,从来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从来没有弯下威严挺拔的身躯。我的身子贴在塔壁上,仰着脸,望着塔前又粗又大的老槐树。这老槐树,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雷劈电击,树皮都已经开裂了。可是它的根却深深地扎在景县的大地上,坚强地挺着它粗壮的身子,撑起绿油油、光闪闪的枝叶。

我走下台阶,站在远处,再望一眼这高高的古塔。月光下,成群的塔燕,喳喳地叫着,围着塔在飞。有一只飞上了高高的空中。它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啊。这个时候,我想起小时候,二哥第一次带我来爬塔:

二哥蹲下身子,双手伸到腰后,搂着我的小屁股。我像只小狗一样,爬到二哥瘦小的脊背上。二哥深深地弯着腰,在这暗淡的有点像黑洞一样的地方,沿着塔梯,一只手紧紧搂着背上的我,一只手扶着台阶,像只猿猴一样一步步往上登。台阶很光很亮。因为无数人的攀登,原来有棱有角的方形台阶,几乎成了半柱形。踩不稳,很容易滑下来。二哥非常小心地往上登,一阶又一阶,一层又一层。每爬上一层塔,二哥就会停下来,深深地喘一口粗气,拉着我的手,在这层塔的窗口上向外看一眼,叫我发出一声声惊喜的嚎叫。登到最高层,我都几乎能摸到塔上的飞燕了。在塔壁边盘旋的飞燕,舞动着黑色的翅膀,喳喳地叫着,离着我的手我的心,是这样亲近啊。举目远眺:一排排整齐的房子,绿绿的无边无际的田野,流向远方的小河,空中飞的,河里游的,地下跑的,这世界的一切好像全部尽收眼底。在二哥的背上,我禁不住拍手大笑。见我这么高兴,二哥指着塔下说:看到塔脚下的这片房子了吗?我说:看到了。二哥说:这就是大哥读书的高中---景县中学。望着这高高的古塔下的学校,我的内心里就有一团燃烧的火,在胸中升腾。我看到:那一排排的红砖瓦房,整齐地排列着,红得像火,房顶发出闪闪的亮光。那是大哥一样的年轻人青春的烈焰,燃烧的光亮吧。我看到:满院子里挺拔的杨柳,绿油油的,茂盛地生长。富有生机和活力的枝叶,就像大哥的臂膀,向着高远的天空,伸展着。我看到:一群群拿着书本的学生,在校院里,飞快地奔跑着,充满激情地交谈着。骄傲的笑容,洋溢在脸上,青春的热血,奔放在胸中。我极力寻找着大哥的身影。没有找到,只是看到有个学生方正的头,阳光的脸,坚毅的神,帅气的身材,真的像我的大哥,他还在向我笑呢。他只是笑,但他不能像亲爱的大哥那样,把我搂在怀里。我看到:戴着眼镜的教师,意气风发,昂首挺胸,眼神里充满了智慧和自信。是他们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大哥一样的年轻人,是他们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国家的栋梁之才,是他们把大哥的母校打造成,这个年代全国的知名高中。不知道,这些教师,哪个是大哥的任课教师,哪个是大哥的班主任。我真想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大声喊:我来了,我是刘东来!我就是大哥的亲弟弟,将来,我也会到这里读书的,我会比大哥还要棒!!二哥说:看到了吗,南边这排靠东边的房子,就是大哥的教室。我看到:从这个教室里走出的学生,他们穿着都很朴素。可是从他们的眼神中能看到:他们的胸中都有一团火在燃烧。那火是红的,亮的,发着耀眼的光。我看到了,亲爱的大哥,就站在这个教室的门口。大哥手握书本,圆圆的脸,刚毅的神,挺着胸,昂着头,目视前方,望着天空那只高高飞翔的雄鹰,高高地举起紧握的拳头。我大声地喊:大哥!大哥!二哥说:别喊了,听不到的。二哥又指着远方的小路说:看到通向远方的路了吗?我看到:那条小路,黄土覆盖着,路上还有很多的野草和苍子,弯弯曲曲的,像一条龙一样,在绿色的庄稼地里,伸向很远的地方。起风了,风把路上的尘土吹起老高。路上的草,还在不屈地挺着坚强的脊梁,不愿低下他们的头。我好像看到那个龙的头,不停地往前伸。他张着嘴,嘶叫着,舞动着它威武的身躯。我说:看到了,就是看不到路的头。二哥说:路是没有尽头的。人生的路,就像那条小路一样,弯弯曲曲,但总是不停地延伸下去。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路也是这样。我们要坚定地沿着那条路往前走。只有这样,人才能成为强人,国才能成为强国。我第一次有了感动,举起小手擦着二哥脸上的汗,说:哥,你累吗?二哥说:说不累是假的。哥说着,又抱起我,望着远方说:人生的路,就跟爬塔一样,一步步登上去,都是那么艰难,都很累的,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弟弟,不管多么难,二哥甘心情愿,让你踩着我的肩膀,往上走,一直走到塔的最高处。

现在,我的胸膛里,又涌出一股激流:我一定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是一条让我的亲人感到骄傲和自豪的路。这样想着,我眼里的泪水哗啦啦往下流。

走出县城,天已经黑了。黑夜一片沉寂。突然听到在那个倒垃圾的地方传来一两声傻傻的笑声和凄凉的叫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这笑声和叫声传得很远很远。我骑上车子,向着县城的正北方,向着那个给我爱,给我温暖,给我力量的家奔去。

从县城到我的家,不到三十里的土路,一个小伙子本算不什么。可是这一天,骑着自行车,像赶贼似的,在县城和龙华之间,跑了三趟,跑了一百八十里的土路,就受不了啦。我觉得非常吃力。人大概都是这样吧:内心里有一种紧迫感,那种动力的驱使,让你不会觉得累。如果现在还有一个和高考报名有关的重要事,让我再在县城和龙华之间跑一个来回,应该还是没有问题吧。可是现在我的精神完全松驰下来,就不行了。俺的娘啊,怎么这么累,身子就像木头的,麻木的像个死尸,动一动,又觉得酸疼酸疼的,腿脚也不听使唤,好像这腿这脚都不是自己的,都没长到自己的身上一样。每蹬一下,都要咬一下牙。蹬过这一下,浑身的筋骨都软了。

我停下来,趴在车子的把手上,张着嘴,大口喘着气,肚子高高地鼓起又收缩,收缩又鼓起,喘了一会儿,不喘了,头无力地垂到车把上,半闭上眼睛。骑不动了,再也骑不动了。推着车子走一段吧。我抬起头,挺起胸,迈开双腿,往前走。可是光这样走,一步步地量,什么时候能够到家啊。骑上去吧。我又骑上车子,弓身,咬牙,瞪眼,用力踩下脚蹬板。蹬一阵子,又累得受不了啦。我把车子放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大树下干枯的草叶子上,后背贴在大柳树上,半仰着还有一点生息的头,像个死人似的叉开两腿,胳膊笔直地垂下,两只大手,像一对大熊掌似的摁在地上,手指深深地插进细土里,插进绿草里。我就这样坐在地下,望着高远的天边,我好像看到了远方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大山。

大山的北面是冰天雪地,没有植物,没有鸟兽,没有一切的生灵,满地都是冻饿而死的骷髅。大山的南面温暖如春。那里是天堂,是一个科学的春天,满地长满鲜艳的花,绿的无边的青草,带着浓郁的香味的庄稼。那里是一个迷人的圣地,多少科学的幻想,都可以在那里变为现实。那里可以生出张衡、沈括、郭守敬、李时珍、茅以升,那里可以生出中国现代数学家之父华罗庚,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原子弹之父钱三强,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导弹之父钱学森,那里可以生出中国两弹一星之父邓稼先,那里可以生出中国氢弹之父于敏,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地质之父李四光,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卫星之父孙家栋,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力学之父钱伟长,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克隆之父童第周,那里可以生出中国水稻之父袁隆平。那里有着许多宽宽的路,条条道路,都通向光明的未来。那里原来也没有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都是用鲜血,用生命,用智慧和超人的壮举,造就了这些神奇的路,那里有我最美好的梦,梦中最美好的东西,就像神话传说中一样的美丽,都是人类所追求的骄傲。那里会看到东方升起的太阳。火红的太阳,圆圆的,像个青春少女的脸,微笑着,俯视着我们,它又像个巨龙一样,跳跃着,升腾起来,一瞬间,就变成传说中,万能的太阳神,发出了耀眼的光。它把中华民族复兴倔起的曙光,撒向大地,把神奇的像睡梦中的雄狮一样的中华大地,照得一片通亮。雄狮醒来了,跳跃着,吼叫着,让每一个炎黄子孙兴奋异常,让每一个中国人为之骄傲,让每一个中华民族的儿女感到自豪。我一定要从这个地狱中走出去,不,应该说是爬出去,我要带着爸爸和娘,带着二哥和妹妹,和所有有骨气的中国人一道,一步步爬上那座高高的大山。我一定会爬上去!只要爬上去,站在那座高高的山顶上,振臂一呼,就会翻过那座大山。过了那座大山,我躺在那满坡的绿草上,让暖融融的太阳照遍我的全身,然后我就会站起来,飞跃到雄狮的脊背上,和我的亲人,和我的国人,一起唱着欢乐的歌,往前走,带着一路笑声,带着一路歌声,往前走,一直奔向那个属于自己的天堂。

这个夜晚的星星超常地多,超常地亮。

我在心里说:闪闪的星光啊,明亮的月光啊,请你们满载着我的奋斗,我的激情,我的梦想,在天上飞翔吧,奔跑吧,呐喊吧,高歌吧。请你们把我的志向告诉天上的各路神仙,告诉千里眼,告诉顺风耳,告诉金童,告诉玉女,告诉雷公,告诉电母,告诉七仙女,告诉嫦娥,告诉玉兔,告诉玉蟾,告诉吴刚。让他们保佑我考上大学,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吧。让他们在我的前边,摇旗呐喊,助我奋斗,助我成长,助我开辟出一条通向未来的路哇!我似乎看到了这些神仙全都向我跑过来了。他们都争着来亲我的额,拉我的手,抱我的身子。我感动得哭了。

起风了,干枯的树枝发出啦啦的响声,远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夜猫子的叫声,哇哇叫得很响,声音拉得很长,像是没了娘的孩子的哭声,凄凉又恐怖,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我呆呆地坐着,望着这天上的星星,望着这天上的月亮,望着一辆辆从身边飞过的汽车,望着被车灯照得通亮的从南往北的土路。一只野兔,翘着尾巴,蹦蹦跳跳,横穿过车灯下的公路,向我跑过来。汽车飞一样地从它的身上轧过去。哧的一声,兔血喷向空中,流了一地,血肉和骨头形成一摊烂泥。

多好的小兔啊,它的命就这样没了。小时候,我和虎子也养过一只小兔。小兔也是这样白,这样好看,这样可爱。我们还给它搭了一个窝。我们天天给它挖菜,趴在窝前喂它,瞅着它笑。可是,有一天,这只小兔死了。虎子心疼得掉起泪,抱着小兔,一个劲地在脸上亲。机灵的狗子跑回家去,把这事告诉他娘,问有没有办法救小兔。他娘说:小兔都是玉兔的孩子,嫦娥喜欢玉兔。小兔死了,抱到大树下,挖个窝,把兔嘴对着树皮,小兔就能把信传给大树,你们再给它磕三个响头,大树就能把这信传给嫦娥,嫦娥就能来救它。狗子跑回来,就把这话又告诉我们。虎子说:狗子,你骗人吧。狗子说:不骗人,俺娘就是这么说的。虎子说:你要敢骗人,我们两个会揍你。狗子说:俺娘还能骗人吗?虎子又问我:哥,他娘是逗咱们玩吧。我说:他娘的话,对不对,不知道,他娘是个厚道人。咱们试试吧,万一要是真能活呢。虎子说:那就试试。我们就抱起小兔,扭着小屁股,往小河边跑。我们顺着一道坡,滚下了满是绿草的小河边,又滚到小河边的大柳树下,喘着粗气,就像三只可爱的小狗一样,趴在地下。小脑袋顶着小脑袋,屁股像三个高射炮一样,向着天空,又黑又嫩的小手,一起挖着树下的土。六只小爪子,三十个小手指,很快挖好了那个窝。我们把小兔放好,理了下,它身上光亮美丽的毛,摸了摸,它温顺好看的头,把它红红的小眼睛合上,把它顽皮的小嘴,对在树皮上。虎子俯下身子,用他黑黑的嘴,在小兔的嘴上亲了亲。我们又在小兔的身上,放了点柴草,抓起地下的细土,轻轻地,一层层地撒上去,埋好,抚平。我们跪下来,双手摁着黑土,头顶着黑土,虔诚地给小兔磕了三个响头,再站起来,虔诚地给小兔作揖。磕完头,作完揖,虎子从地上爬起来,挺腰站着,虔诚地说:亲爱的小兔,你快活过来吧,我们想你,我们好想跟你玩。你娘还在家里等你呀,你躺在这里,娘看不到你,会是多么的伤心呀。说着,他眼里的泪都流出来了。然后,我们三个光腚猴子,又紧紧地抱在一起,眼里充满着忧郁。过了两天,我们再到大树下看,树下只有我们挖的那个窝。窝里的土,伤心地对着天空,窝边的小草,在大风中一摆一摆的,暗然伤神。虎子说:小秃呢?我说:小兔也可能活了,又跑了,我们找一找吧。我们三个就连滚带爬的,在周围找。在那片绿色的苇子坑边上,虎子看到了一堆小兔毛。他大声地叫:哥,兔毛!!我看到,白白的兔毛,藏在绿草的深处,在风中一抖一抖的,就像小兔子在向我们招手,在向我们哭泣。我们一齐扑过去。我说:准是小兔活了,又叫狗吃掉了。我们三个人,围着兔毛,一屁股坐在了水坑边的青草上。虎子说:小兔子,你死了,你娘再也看不到你了,你娘就成了,再没有孩子的娘。我们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们也没有你这么好的朋友了。嫦娥啊,你咋不救小兔哇?虎子说着,哇地一声哭了,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

现在虎子也死了。他在那边,是不是见到了小时候死去的那只小兔哇!这只小兔刚才为什么那么蹦蹦跳跳地向我跑过来?它会不会是我和虎子养的那只小兔,又现身呢?它会不会就是被汽车轧死的虎子的化身?虎子会不会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这样想着,从小到大,形影不离的虎子,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就在我的眼前跳,那开朗地经常给我带来快乐的,勇敢面对人生的神情,就在我的眼前闪现,我又听到了他一声又一声“哥,哥”地叫着。他说:哥,要好好地活着,勇敢地面对未来,坚强不屈地走好自己的人生路,帮兄弟实现没有实现的梦哇。我叫了一声虎子兄弟,满眼都是泪。

我又想起爸爸,想起妹妹,想起亲爱的二哥。想起这个时候,我的亲人会不会知道我回家,如果知道,他们一定正在那间土房子里,点着油灯,放上饭桌,围坐在一起,静静地等着我。也许亲娘又走到村南的小桥上,瞪着一双苍老的期盼的花眼,向着县城的方向望着,盼着她的亲儿子快快回到家里,快快回到娘的身边。亲娘一定又在担心儿子会不会出事。大妹生来好哭,有一次我出门,晚上回家晚了,她就是哭着拉着小妹妹的手,站在村南的小桥上等我。我听到小妹和大妹在说话。小妹说:“姐姐,别哭,一会儿小哥就回来了。”大妹说:“姐知道。”小妹说:“姐姐,知道还哭。姐姐,我给你擦泪。”大妹说:“妹妹,姐不哭,姐不用你擦泪。”她们看到我了,小妹拉着大妹的手哇哇地叫着往我这边跑。这会儿,两个妹妹如果知道我回家,一定又和娘一样站在村南的小桥上向这个方向望着吧。

我在心里说:人啊,活着,不为啥,为了自己的爸爸娘,为了自己的亲人,也得混出个人样来呀。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很多的钱,我会把身旁这辆破自行车,换上一辆豪华的小轿车。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凭着自己的奋斗,自己的不屈,自己的努力,成为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某个领域成为一个斗士,成为一个超级的强人。我咬咬牙,站起来了,推起车子,继续往前走。我想快一点赶到我温暖的家,我想快一点站到亲娘的面前去,我想快一点端起,亲娘递到我手里热乎乎的饭碗。

啊,好饿啊,肚子没了一点食,肚皮紧紧地粘到肠子上,肠子和胃都吱吱乱叫,腿脚晃,头发晕,眼发黑。我这才想起自己这一天,只是啃了一个凉窝窝头,在县城时,本来是买了两个的,还分给了那个傻子一个。我想弄点东西吃。茫茫的田野,黑黝黝的,没有一点可食之物。忽然,我触摸到车兜里的一瓶青酱,这是中午给娘打的。也许这东西多少能解点饿。我把青酱从破车兜里拿出,拧开瓶盖,瓶口对在嘴上,咕咚咚喝起来。啊,好咸呀,就像一口吞进了一大把的盐。肚子有了点食,不那么饿了,也有了点精神。走了一段路,又觉得渴,渴得好难受,嗓子发干,就像一团火从里面往外冒。

这才想起。这一天,只是在招生办喝过那一碗水,那点水,早就化作汗水排出去了。再加上刚才喝的那些咸的酱油,自然会口渴得更难受呀。水,哪里去找救命的水啊。还好,前几天才下过的雨,道沟里还有好多积水-----发黄的,还散发着淡淡的腥臭气味的水。我放下车子,踉踉跄跄地走下公路,趴到道沟里,两手伸进烂泥里,撑起上半身,把“乌龟”一样的头伸进水里,嘴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摆了两下,拨开浮在水面上的烂柴禾、烂草叶。额头和脸贴着水面,嘴扎进水里,就像一头渴坏的老牛似的,没命地喝起来。

这雨水都是从地里、路上流过来的,什么脏东西都有:刺鼻的,趴着屎壳郎的牛粪,黄呀呀的,令人作呕的人粪,黑黑的,才从猪屁股里拉出来的猪屎,白中带黄,发着腥臭的马尿,还有肉眼看不到的,奇形怪状、张牙舞爪的病菌,可是喝进肚子里倒是挺舒服。脏水喝够了,肚子鼓鼓的,嘴里一个劲地打着嗝,这才拼命地往前奔着。

我高高地昂起头,向着亮亮的北斗星,向着北斗星下那块亲热的土地,向着我们村子里那个亲爱的家,大声地唱起来:

我的爹娘,我的亲人,

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

也不知道这条路有多少坎坷和荆棘,

但是我要走!

我是一棵小草,

任凭风吹雨打,

我都不会弯腰,

我都不会低头!

我的爹娘,我的亲人,

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

也不知道这条路有多少坎坷和荆棘,

但是我要走!

我是一只小鸟,

尽管翅膀被折断,

我也不会停留,

我也不会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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