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母女是冤家，父子嫌路窄。
向阳花嗯一声道：“老娘好无趣！”出了书房，来到楼上卧房，坐榻上思量生铁，却不知如何经营，每年一年百万斤生铁光靠坊间铁匠铺子不济事，转私边庭又是要命的官司，睁着眼拿命搏钱不值当，与县府共谋一似与虎分肉，人命不保。
向阳花自语道：“睡一夜就有了主意。”
外面起风了，刮杂杂作响，摇动宿雪飞舞，天地一片混沌。
向阳花放倒头和衣跌在榻上，眼盯着明煌煌的烛灯，就觉着鸾鸟歌之，百兽舞之。
向泰平夫妻回到卧房，把明日赶早烧香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起闲话来。向泰平道：“他听谁人说话？”
妇人道：“有时听钱老爹的，不过钱老爹是个闷葫芦，一年只说几句。有时也听朱怀的，朱怀却是顺着他心思说话。买卖的事且由着他，他又不憨，只是这女婿不由着他性子来，丈夫见一见那个叫冬其升的后生也好，以定欢喜。”
向泰平道：“明日烧过早香之后再说。向阳州呢？”
妇人道：“这碎怂日后或人上人座上客，要不人下人阶下囚，我也不指望甚么，他能早日娶亲，教我抱上三五个孙子就丈夫祖上福荫。”
向泰平听着却睡意上来，倒在床上就齁齁声响。
次日五更天气，钱老爹门口早等着，向泰平夫妻、向阳州、钱儿出来，后面古因盈、初枔，又向阳花、龚三横、古因仄，趁着黎明望十殿阎王寺去处。
走过朱子巷，来到麻舅街就撞着一个挑担卖米粥的老儿和一个小儿子，妇人叫各人吃了一碗烫粥，避一避早寒。古因仄上前要算还粥钱被向泰平挡住了道：“甚么话！”与小儿子几个碎银。
小儿子收了钱，拾掇干净。老儿挑了担儿叫一声：“粥啊。”便去了。
一行人走过御史巷、浚仪桥、朱氏古牌楼、柳家瓦子，隐隐看见十殿阎王寺。
古因仄与向泰平道：“向记石鼎杂货行与屯兵营互市呢？”
向泰平道：“要问朱怀，不过山遥路远也难。”
前面初枔回头见向阳花与古因仄挨得紧，就拽了向阳花，道：“你也信阎王？”
向阳花道：“我信小鬼。”
不一时来到十殿阎王寺，但见：
地处半山，宇居松间；红泥墙绛紫门，青石阶碧玉栏；玲铎挂檐角，金蟾伏脊梁；殿内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转轮王十大阎王依次排列，右边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钟馗、孟婆、地公、游星、城隍，左侧难数鬼将阴兵。面分七色，口吐獠牙，电目凶光；形容枯荣，人看人惊，鬼见鬼悚。正前坐下凤篆镌刻：十殿亦鬼亦神之王。背后真书写道：教得三更死，不留五鼓活。
几个看时，果然好一座大寺。
早有都寺僧领七八个僧人寺门迎接，讲礼罢，一行人来到正堂大殿，香案上早插了画烛，摆着牛头、羊头、猪头三牲等诸般物事，檀香袅袅，罄音绕梁。
向泰平整衣掸尘，理冠束带，纳头四拜，口中念着仅他自己和阎王才晓得的真言，眼里流下泪来。妇人伏地跟着一齐落泪。次后，向阳花人等一一跪去那何止万千人跪过的迹渍斑斑的拜垫上，拜了又拜。
拜罢，都寺僧引众人走过庑廊，太湖石堆山前看一番，来到掩在翠柏中方丈内净面洗手，拜茶，小行童捧来斋饭请众人吃了。
妇人从袖兜里取出黄绢包，把两条金子与都寺僧。都寺僧打了问讯，合手谢道：“向老员外乃小寺檀越，常年侍奉香火，看顾众僧众火工，已是大恩情，敝寺又早给老施主供奉长寿灯聊表感恩。今番主家何故再与礼物，不妨告知小僧，小僧当亲身措置，一时难措置的，等长老云游回寺，定然有个答复。”
向泰平道：“如今老城被番兵番马占据着，虽上刹免涂战火，但也香火不济，灯油短缺，请长老笑纳，度过目下一时困顿。”
都寺僧见说，唤来主管财物的提点僧，把金子收在簿上。
向阳花拽着古因仄来到近前道：“上师，给这小沙弥合一合姻缘，命里有甚？”
都寺僧看人无数岂看不出向阳花心头欢喜、古因仄面相窘迫？再看向阳花绸袄缎衣，古因仄粗衣布裳，向泰平不喜，妇人忿怒，随人惊讶，早心知肚晓，不问八字年庚，慈眉善目吟道：
白鱼跃九霄，何必去作妖；
本来池中物，只配饮宴肴。
红鸾舞霓绡，花容无限夭；
不是耕田人，惜伤小蛮腰。
鱼鸾怎混淆，本来互不扰；
若是有缘时，相看各逍遥。
向阳花就怒了，说道：“你这和尚，山门迟早要崩毁，左右金刚尽教人打塌了！”
向泰平赶忙拦隔住，告辞都寺僧。
出了寺门，向阳花道：“利民桥北老拐子烧一锅好羊汤，不去吃一碗？”
不等向泰平说话，就前面引路引一众人向利民桥北走去。
老拐子羊汤铺却是老城第一，旋煎羊白肠、批切羊头、羊肚、羊肺、羊腰，手擘羯羊肉都是有名的盘馔，每日天气微曦就食客盈门，楼上楼下没一副空座头。
向阳花见许多人团着羊汤锅等着羊汤就胡饼，递个眼把向阳州。
向阳州唤了钱老爹、古因仄上了楼，觅下一个济楚阁儿，里面却有五六个吃早酒的铺兵。向阳州道：“小的要在这阁儿里喝羊汤。”望桌上放一锭银子。几个铺兵并不理会向阳州，只是喜笑着吃酒。
向阳州又道：“军爷的酒钱都记在小人头上。”
那几个依旧不看向阳州一眼，向阳州就去桌上捧杯吃了一口，说道：“甚么破瓮酒糟？把酒杯掷去墙脚。”
铺兵恼怒了，都起来要与向阳州讲理。
向阳州笑道：“军人酒后滋事大杖三十，开出军册！”
当头的凶向阳州一眼，看了身后钱老爹、古因仄拾起桌上银子，唤几个下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