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微生长的这个村子叫史家村。
史家村依山傍水在锦江河畔。远道而来的客人,从辰阳乘船沿锦江而上,当船抵达小镇云潭所在河段时,就能远远地看到河的上游,河流拐弯处,一个山坡下的平畴,突兀地生长着一棵大树,树下有一排红砖青瓦的长房舍直达河岸。这便是史家村。
而那棵抢眼的大树,为沿河两岸几十里独有,既是古老史家村的象征,又是进村的路标。这极富有代表意义的树是一棵历经苍桑的老柳树,没有人说得清它是栽植于哪一朝代的哪一年,只知道它夏季的树荫可遮蔽七、八百平方米。在它的浓荫下有一个合作社,田间地头不能生产的东西都由它来供给。老柳树巍然威严地耸立在那儿,从村民打酱油、买盐巴的过程里见证了史家村人艰苦的生活。从早到晚,村里都有人挑着水桶,或者提着衣服从村子出来,经过它身下的那一条大道,或是去下游河边码头上那口冬暖夏凉、清清冽列、源源不绝的洞里挑水,或是去上游河滩中央的大水石上浣衣。它虽然只是一棵树,却因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而具有了灵性。它已经与史家村息息相通。
史家村村后山丘连绵起伏,村前大洲开阔平坦,良田千顷。它有三百家烟火,一千多村民,是方圆几十里地有名的大村庄。在这周围,星星似地散布着十多个小村子。那些村子大多没有合作社,谁家炒菜没了盐,还得跑来这柳树下买。他们逢集赶场都打这经过,既使乘船去县城,也得赶早来到史家村码头候船。因为人口集中、地域开阔,再则原本是民宅的老学堂太拥挤、破烂,七七年恢复高考制,松溪公社马上在这里修建了一所新学校。学校与老柳树相伴,呈“∟”型,主体坐北朝南。我们从河面上看到的、与老柳树同样抢眼的那一排房子,就是学校几间背东面西的教室。
新学校的气派自与老学堂不同。它除了统一色的是红砖青瓦、宽敞明亮的大教室外,教室内大大的黑板也是在墙上粉抹而成,老学堂挂在钉子上的小木黑板与它不可同日而语。教室外开阔的操场上有篮球架,操场临河一方有跳远的沙坑、爬竿的高架、高高的旗杆,再往外是一片绿草茵茵的河州。这些都是老学堂所没有的。这里的学生,一年级至三年级是本村孩子,但四、五年级就汇集了周围十多个村子的大孩子。恢复高考制后,松溪公社把这里作为重点小学之一,一九七八年秋季,全公社体育运动会就在这里举行。因为史微小,不参加比赛,只是去看了热闹,所以后面不再提到它。这里之所以说起,是想告诉您,史家村的新校舍在整个松溪公社是新宠。
史微的故事就从一九七八年讲起。这年春天,她满十岁,读小学四年级。
史微读书不冒尖,只是中上游水平,但年龄却是最小的一个。她班上有个男娃儿史红兵,大她三岁,与她同一个生产队,他常常带着人欺负她。
史红兵是队长儿子,去年秋上在老虎塆收割中稻,史微和玉英去拾稻穗,与他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拾稻穗的时候,大家都跟在了自己父母身后。史文远是好劳力,他不是踩打谷机就是送谷。割禾与递禾垛子是轻松活,由劳动力弱的女性做;因此拾稻穗的时候史微沾不着父亲的光,只能靠眼尖手快。史微注意到史红兵妈妈掉稻穗特别多,史红兵拾的稻穗子也总是比别人多,于是留意着跟上了。一次史红兵妈妈又掉了一大把可观的稻穗,史微马上喜滋滋地跑过去捡到手里。可是,与别人争抢去了的史红兵,他转身跑来,一把抓住史微手里的稻穗子就要抢走。他俩争执扭打了起来。史微明显不敌,却又舍不得那斩齐的十来根稻穗,就死死地箍着不放。史红兵扳不开她的手,怒而挥拳就打,并一边打还一边骂她是小地主。其实这时已经不兴骂人家是“地主”、“坏分子”了,他还那样骂她,她没有相对的话应,就一边还手一边哭泣。大家都知道队长女人遗失稻穗是留给自己儿子捡,因此跟着学样,只是不敢象她那样大手大脚罢了。别的孩子通常不与史红兵硬抢。史微没有母亲,也不象其他人那样经常去捡稻穗,不知其中就里,因而自认在理,即使吃了大亏也不愿相让。他们扭打了那么久,一个大人才开始叫喊。队长夫妇先是装作没看见,后来被旁人点名叫唤,这才变粗嗓子在远处叫了两声。碰巧史文远送谷回来,看到了这一幕。他放下箩筐,双手叉腰,站在田埂上大声喊道:“哪个的娃儿仗势欺负我娃儿,我日死他老母亲!”这激怒的朝天娘在旷野里回响,震荡山谷,惊飞白云,吓得史红兵赶紧松了手,叫得队长夫妇灰溜溜的低着头不敢吭声。这件事情深深地刻入了史微脑海,她清楚地感受到父亲的强大与自己的被保护。不过,自此以后,史文远再也不许她去拾稻穗了。史微长大后才听说,自己父母关系恶化,与队长等人当年的作为不无关系。
因为那件事,史红兵记恨在心,常常在学校找史微的碴儿。另外班上来了两个老留级生,也是村里人。他们见史微小,编着顺口溜儿取笑她。有他们起哄,史红兵加入其中,再裹上三、五个娃儿,形成一个队伍。他们唱着史微父母的名字,讲他们离婚的笑话,并做着怪脸,故意来惹怒她:“文远,文远,堂客跑远;彩凤,彩凤,是一阵风。含华,含华,脚板打滑,学会走路,溜了妈妈;微儿,微儿,是个屁儿。”一群男娃儿的齐声哄叫,伴着拳击桌子、棒打凳子的轰鸣声,整个教室被抬了起来。史微受了刺激,有时抱头尖叫,有时大喊大骂。他们就是想看到她哭闹的样子,借此取乐。史微父母离婚,这在周围十几个村子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儿,事情虽然过去了好几年,却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史微在学校很不开心。她要好的玩伴除了银铃外,堂弟有志和远房堂妹玉英读一年级,雷雨儿读五年级,玉兰、燕子不读书;因而她的意趣全不在学校。回家以后,她才如鱼得水,玩得极其快活。
在雷雨儿、玉兰和燕子家之间,是一块面积很大的空地,大家习惯叫大禾场。大禾场周围参差地还有几块小空地,边沿长了几棵枣树、柚树。这里原是六屋人里一家的私产,现在是六队的晒谷场。它前前后后密集了许多房子,史家村人管这儿叫六祖上,是六、七队人居住的地方;因此大禾场顺理成章地成了六、七队孩子的游乐场。这些孩子,只要家里没有分派任务,或者分派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们无不是拔腿就往这里跑。大禾场北边有个戏台,连着燕子屋檐下的壁脚。这两年不兴唱戏了,大家把它当作障碍物,你追我赶地在此飞下跳上,争着比胆子大、比速度快,显示自己的能耐。而跳绳、跳房子、踢毽子、翻跟斗、抢羊、打陀螺、踩高跷、滚铁环、捉迷藏、玩打仗等等游戏,随着季节变化也无不是在这里展开。所以每到傍晚吃饭时分,总有做母亲的来这儿叫唤玩耍得忘记回家的娃儿。跟其他人一样,史微也把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打发在了大禾场。
史家村共有十个生产队,其中三个队分别由邻近三个小自然村落组成,其他七个队都是在本村划分出来的。因为生产需要,每一个队都有自己的晒谷场。但若论起位置的方便,面积的宽窄,地势的平坦来,那真要属大禾场是最合乎理想的。不像七队晒谷场,距离人家还有两根田塍,处在村子边边上。史家村戏台设在这儿,除此而外还有没有其他人为因素?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六队队长史长贵一家,还有雷雨儿一家,这两家曾有很多人会演戏。史微在旧学堂读书时,史长贵的大儿子是民兵营长,史长贵的么妹是文工团的顶梁柱儿。时代春风吹来那一阵子,史长贵么妹和雷雨儿姐姐雷云儿,她俩带着史家村的姑娘在史长贵家的堂屋里天天排演喜迎春风等节目。史微、银铃、雷雨儿等,则被选去演一个儿童节目。史微还排在了演出队伍的最前排。关于那一首歌、那首歌词相对应的每一个舞蹈动作,史微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小鸟儿吱吱叫,树苗儿把手招。今天我最早、最早到学校,今天最早到学校。擦会儿小黑板,又把地来扫;桌子摆摆齐,椅子摆摆好。教室里,真干净,大家上课劲头高。爱劳动,爱学习,阳光灿烂齐欢笑,齐欢笑。
她还记得,那次演出下台后,她回到人群中父亲的臂膀里时,很多大人都冲她和她父亲打招呼。他们逗引她,她却是一脸的骄傲,不领他们的情儿;她父亲却高兴地和他们说笑。其实雷雨儿、银铃她们演得好多了,而她演得最差。那些大姑娘选中她,那些大人逗惹她,按照她们的说法,就是“微儿比电影里莫斯科、天安门城楼上的女娃儿还可爱”。本来在排戏的时候,她接受能力差,动作没有别人柔软、优美,有人就嫌弃她太小,建议把她换掉;但雷云儿说她好看,舍不得;于是她才在这戏台上演了那一次戏。如今戏台除了孩子们追欢作乐,燕子家还在这里支起竹竿晾衣服、堆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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