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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刚放假就双抢了。史文远懒得管女儿,把史微东丢西送,史茱家打发一周,史萸家安排几日。史微到处做客很受用,更与有志一起去堂姐家又住了几天。待她周游回来双抢已过人也闲了,这时夜晚的星空最是迷人。六祖上大大小小二、三十娃儿,吃饱了就聚集到大禾场,分出几伙几派,在月光如洗的夜空下不断翻新他们的游戏。这些天他们就是以大禾场为中心,在周围新堆的草垛子之中玩打仗、捉迷藏。他们迷恋这层出不穷的花样,热情从不中断,除了看电影的晚上。

这两年来,像周围所有的村庄一样,平时史家村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娱乐生活,看电影成了唯一使人们倾巢而出的事。电影未必场场都好看,但即使是大人,也不想在这样的晚上窝在家里。

前些年时兴唱样板戏的时候,史家村有一个文工团,专门排演样板戏并定期演出。演出晚上,大禾场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戏台上两盏煤气灯吱吱地燃着,放射出白晃晃耀眼的强光,把头顶上那一片天都给照亮了。史微没赶上以前盛况,她登台演出那次,是史家村为纪念周总理最后一次搞文艺演出,大家唱《绣金匾》,朗诵《周总理,您在哪里》。那时候娃儿们常去玩耍的地方不是雷雨儿家,而是史长贵家。史长贵成分好,他自己是六队的队长,他年轻的妹妹是大队妇女主任,他的大儿子是民兵营长,所以大队的文艺活动都是在他家搞。碰上要排戏的时候,史家村所有漂亮的姑娘、英俊的小伙子都云集到他家里。那时候,最大的那批姑娘,属史长贵的幺妹和雷云儿最惹眼;比她们小几岁的姑娘,又有史长贵的大闺女、蒋姐的女儿兰花、银铃的姐姐金铃以及玉兰的大姐玉桃,这四个人最冒尖儿。也就是这个时候,史长贵幺妹和一个来自外村的优秀青年自由恋爱结婚了,大家说起他们都是羡慕和赞许。有人摆龙门阵赞唱样板戏的姑娘:“史家村有个月亮塘,养女都是恶婆娘。恶婆娘个个美如花,看后叫人总思量。”不兴唱戏之后,美如花的玉桃首先让公社林场惦记去了,大家玩耍的地方也转移到大禾场来了。

这天傍晚煮饭时分,史微刚来大禾场,就感到气氛与平时大不一样,好像所有的人都很兴奋。原来是在为晚上哪一个地方有电影争论不休,谁也不相信谁。这时雷雨儿、玉兰从她们家上来说:“你们不要争了,是张家人有电影。快回去催你大人做饭吧。”她们的话就跟放映员的话一样真确,因为这消息来自于她们哥哥和姐姐,那是不会错的。雷雨儿问史微去不去,问她爸爸让不让她去,如果去,就和她一起跟着她哥哥姐姐走。听说有电影,史微早已高兴得蹦了起来,她哪里还管父亲同意不同意?

公社电影队在宁静的乡村巡回放映,它每一次的光临都让村子喧哗了起来。年轻人和孩子等不急它的姗姗来迟,在它莅临邻村时,就迫不急待的跑去迎接了。

史微吵吵嚷嚷往家里跑,想催促父亲早做饭。大队石灰早已经烧好,史文远也早把锅碗瓢具搬回了家。他还没有收工,于是史微自己煮了饭。史微还不会炒菜,就等父亲回来。再说,她去外村看电影也必需经过父亲同意。天快黑了,兰花已经把自己收拾得标标致致,正一边下石阶一边笑着吓唬史微:“还没有吃饭啊?电影开始了。”史微竖着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父亲看样子会回来得很晚,她失望地想着今天是去不成了,一个人灯也不点,黑乎乎地坐在屋角落的灶门口。

史文远回来发现女儿在生气,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笑了。他一边炒菜一边对蹲在灶门口烧火的史微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去朱家弯看电影?可把爸爸害苦了。再说那片子都是旧的,有什么好看的?电影队明天就来我们大队,还去辰阳换新片子。明天爸爸早早把晚饭弄熟。”史微被揭了短,又得了安慰,这才安静。她不高兴的最大原因是别人都去了,唯独她一个人不去,大禾场空空的没有人玩,这让人心慌。

史文远常用来揭短的事发生在春季。那是一个阴雨天的晚上,史微受了小伙伴的鼓动,倔头倔脑的硬是要去看电影。因为下雨路滑,她又爱打瞌睡,人家小孩有哥哥姐姐招呼,她去了只会拖累别人,因此史文远坚持不让她去。史微死缠硬磨,他不放心,陪她去了。像以往一样,史微开始时东跑西藏地玩闹,根本不看电影,跑累了才来到父亲身边;刚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电影远还没有放完,史文远抱她很累,决定背着她先回家。他摸着黑在泥泞湿滑的田埂上走,不想熟悉的路走了一道又一道,就是找不着回村的大路。史微睡得很沉,史文远跌跌撞撞,估疑得浑身冒了汗。这时从背后照过来一道手电筒光亮:“是哪个走到那底下去了?碰倒路鬼啦?是文远公啊,娃儿要睡就莫让她来咯!”史文远这才被解了围,背着一把烂泥似的女儿,随村里人回家。打这之后,史微更不能去外村看电影了。

电影队来史家村真的换了最新最好的影片。史微早早地搬了凳子去占位,下石阶时周姑叫她带凳子。她去邀燕子、雷雨儿、玉兰,谁料她们比她还早。新学校建成以后,电影都是在这里放映。史微来到学校,发现操场已摆满了高高矮矮、长长短短的凳子,很多人在周围你追我赶,打打闹闹,有的则坐在凳子上高声喧哗。他们看守着凳子,免得别人偷偷移动,抢占了自己寻下的好位置。史微挨着把凳子放下。

吃完晚饭,天还没有全黑下来,史家村学校操场就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跟中途换片一样,现在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我们知道,坐在前面矮凳上的多是老人、妇人以及小一点的孩子;窜来窜去的就是像史微这般年龄的玩童;来得最迟,远远地或坐,或站,或蹲,就在教室走廊随便找个地方的人,这大多是中老年男性;而围着放映机的则是年青的姑娘、小伙子。他们风华正茂,他们怀春、钟情。电影队周而复始地在每个村子轮流放映,他们热情地从这村赶到那村,精力旺盛得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抵达的地方。他们认识十里八乡每一个青春焕发的同龄人。每一次放映场上,也正因为有了他们,电影才更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电影队发电机响了,放映机照明灯亮了,挂在旗杆、爬高架上的白色银幕有聚光了。这时,操场上呕哑嘲哳的喧哗声也达到了顶峰。

电影终于开始了,人们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今天放映《于无声处》和《一江春水向东流》,都是第一次在松溪公社上映。

史微听说《于无声处》是一部好片子,但她还看不懂。《一江春水向东流》放映后,看着看着,她忘记了和伙伴东躲西藏;看着看着,她的心就被它紧紧揪住了。她完全忘记了这是在看戏,她不知不觉跟着流泪。她的嘘唏声使她身边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甚是稀奇。“蠢婆娘,这是在做戏呢。小小年纪,就哭啊哭的,你看懂了什么?这是做戏,你就信真了啊?”周姑看到她惊动了大家,觉得好笑,望一眼回过头来看她的人,和颜悦色地骂她。然而,史微却不能自控地为素芬哀戚,为抗儿伤心,为那个老母亲难过!旁人的目光和周姑的话,使她的记忆在此来了一个定位特写;从此,《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个名字犹如烙印一般留在了她生命的记忆深处。这一年,她十岁,她第一次不由自主地被电影感动,她第一次不是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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