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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卞玉京墓后,吴梅村感觉自己跟上鬼了,总觉着卞玉京在他耳后吹凉风,一直耳边低语呢喃,一直在眼前转悠,招叫叫他去底下玩,底下很凉快。

吴梅村想着是时日不多了。为预防走得太突然,吴梅村把儿子们叫到跟前安排后事,提出了三点要求:一是穿僧衣入殓;二是不作祠堂,不写墓志铭;三是墓碑不用太讲究,立块圆石即可;四是墓碑上标明其身份为诗人。

这份遗嘱很有意思,逐条简单分析。

入敛是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需要仪式感,穿制服是必须的。吴梅村可选的入敛制服有三种款式:明朝官服、清朝官服、常用寿衣。

吴梅村最心仪的寿衣是大明是太子师的制服,这符合他的的身份。只是如此一来相当于在脚底板刻着“反清复明”,可能会被清朝廷刨坟掘墓鞭尸,还会给后人惹来麻烦。

此外,吴梅村觉得自己没脸穿太子师制服——一个清政府工作人员穿着明朝官员的衣服入敛算怎么回事。

吴梅村最讨厌衣的寿衣是清朝的官服——虽然清人不介意他这样做、虽然祭酒的身份够任何读书人臭屁了,但吴梅村不乐意,他不想顺政府的意,活着时尚一直在抗争,临死时自然不会屈服;他更以祭酒身份为耻,相对于穿清朝的官服,吴梅村情愿裸葬。

吴梅村也不想穿普通的寿衣,这样显得太没个性,更无法渲泻心中的郁郁和愤懑,快死的人了,得把怨气全发泻出来,否则阴身无法转为鬼魂,永远徘徊在阴阳界,不能转世投胎和轮回超脱。

这些常用的寿衣款式都不合适,吴梅村脑洞大开选择了僧袍。僧袍太合适了,有以下原因:

一是穿僧袍代表从方内之人转变为方外之士,表面上走中间路钱,不站位、不表态、不得罪人,对朝廷算是个交待。实际上是个人便能觉得穿僧袍入敛行为怪异,没错,这正是吴梅村想要的效果,这本身是一种强烈表态,死了也要恶心一把清朝廷,表达与清朝廷不共戴天、死也不愿意合作的态度。

二是兑现对佛祖的承诺。吴梅村年轻时信仰缺失,口无遮拦,大嘴巴到处乱说要当和尚,随口胡咧咧,拿我佛开玩笑和顶缸,却一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硬让我佛眼巴巴等了数十年的,欠下了数不清的香火灯油和愿力。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特别是对我佛的承诺不能敷衍,不能指望蒙混过关。前面讲过,凭记我佛的能力,众生无论穿没穿僧衣、在不在庙中,一切都在我佛的监管范围,一言一行都被我佛盯着,完全是全方位无死角监控,事无巨细地记着日记、周记、半月记和月记,起心动念我佛皆能感知,准备好了因果报应如影随形。

吴梅村也不指望我佛不认真没当回事。尽管我佛绝大多数时候一脸和善,但谁当我佛是吃素的谁就惨了,我佛手辣起来不输任何人,四大天王、八部天龙、金刚经、少林七十二绝技全是武力巅峰,吴梅村玩不起,我佛一念之间可以灭掉吴梅村这样的一群,较起真来亵渎者不但活不好,连死都不会安生。

吴梅村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发觉冥冥中自有天意,越来越相信命中注定,越来越相信鬼神之说,越来越害怕因果报应。想到下了地狱后要被扔到油锅里翻着面炸他就浑身哆嗦。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此时吴梅村不敢奢求穿什么漂亮丝滑的寿衣,还是穿上僧衣稳妥些,活着不能当我佛的人,死了就当我佛的鬼吧,也算是对我佛有个交待。

此外吴梅村还认为,如果死后凭着一身袈裟到了西天就完美了,没准还能碰上那个前几天已经来报到的卞玉京。只是卞玉京已经喝了孟婆汤,是不是还记得他,最好是记的,当年卞玉京穿着道袍恶心了他一回,他不介意穿着僧衣恶心卞玉京一回,告诉卞玉京他很在意这事,便是死了也要还回去。

接着讲吴梅村的第二个遗愿:以“诗人”的身份入葬。吴梅村称自己为“诗人”和死后要当“和尚”一样奇葩,时人觉得有趣,评其为“苦被人呼吴祭酒,自题圆石作诗人”。

前面讲过,古代文人认为学以致用,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所有文人的价值观高度统一:当官。至于文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诗文可用于娱乐和抒情,是小人之儒;当官是硬道理,是君子之儒,两者没有任何可比性。比如杜甫有两重身份:一是诗人,被后世人赠予“诗圣”的荣誉称号,以文入圣,可谓蝎子拉屎——独一份,荣耀到了顶点;二是国家干部,先后做过两个官:左拾遗——即监察部监察司监察处处长正处级监察员和检校工部员外郎——即挂职的工业和信息化部工业司助理巡视员。按常理来讲,“诗圣”的的称号完全碾压着另外两个处级干部的称号,但后人却称杜甫为”杜工部“——显然是认为后者远比前者荣耀。

这个陋习到现在才渐渐得到了扭转,大量干部不再以干部的身份压人,而是讲究官大文章好,处处显摆自己文化人的身份,当上作协、书协、诗协的领导,到处题字或时时作诗,出版传世巨著。

这么看来,吴梅村羞为“吴校长”而自称“吴诗人”确实是独树一职,领先时代。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以下两个原因。

一是老毛病,以校长的身份为耻,即以两朝为臣为耻。

二是以诗人的身份为荣。吴梅村对自己的诗作水平十分自信,他是一位极度优秀的诗人,其最擅长的是写长诗,达到了中国长诗史的又一个巅峰。

最后分析一下吴梅村遗嘱的第三点:不立祠堂,不写墓志铭。这个意思更明显:不进祠堂是觉得不配,怕污了祠堂;不写墓志铭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千秋功罪后人评说去吧。

这两点其实是一个意思:天赋异禀却过成了现在这怂样,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无颜见先人和后人。

寿衣选好了,墓地选好了,墓碑选好了,评价选好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满了,就等着时间到了芭比Q了。

但是,吴梅村仍然活着,活的还不错。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有的人贪生怕死却早早死去,有的人还没准备好死忽然就死了,有的人一切准备好了就是不死。

不过吴梅村不着急,既然迟早要死,没必要抢时间抢进度。反正死后要长眠,倒不如趁活着再折腾折腾,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写点东西,倒倒苦水,评评时势,骂骂汉奸。

这段时间,吴梅村又出了大量出作品,其中以诗歌为主。后来的好事者数了一下近千首,其中长篇叙事诗有二十余篇,可谓前无古人,后无继者。

一个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努力?不是谁逼着他写,不是为了稿费,不是为了成名,而纯粹是为了吐槽,否则会憋疯的,纯粹是赔钱也要写,耗尽最后的精力与生机也要写,便如曹写芹写《红楼梦》一样,拦都拦不住,他的作品既情丝凝结,更是生命精华。

他的人老了,体力不行了,但反抗的性格没变,越老越倔,越老越硬,越老越无所顾忌。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吴梅村为什么要写长诗?还是同样的原因:他有太多的话要说,短诗容量太小,盛不下他的满腔的不平和不甘。

吴梅村有着丰富的感情,丰富的经历,丰富的知识,想写不好都难,他不但写出了大量的精品,更是推出了一种新的诗歌体裁是“梅村体”。

梅村体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叙事长诗,讲一个完整的故事,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发生高潮结尾全有。

二是语言工丽,含蓄精炼,婉转含蓄典雅,典故多而贴切,有李商隐的特点。

三是通俗易懂,有白居易的特点。

四是应用各种传统修辞和章法,有诗经和古体诗的特点。

五是叙事与抒情的完美结合,有鲜明的思想性。

在所有“梅村体”诗作中,《圆圆曲》最为典型。

《圆圆曲》讲述了圆圆从横塘采莲、卖入豪门、贡入宫中到最后嫁入吴府、飞上枝头的传奇故事。其中“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等诗句流传千古。

一首诗中有一句脍炙人口便是千古名篇,有多句则可称的上是惊世骇俗。因此后人认为,《圆圆曲》水平直逼《春江花月夜》和《长恨歌》,吴梅村无愧于“江左三大家”之首。

我国古代或隔一个朝代,或隔多个朝代,总有长诗精品爆发,从最早的《关雎》《蒹葭》开始,春秋时期的《离骚》《天问》,三国时期《白马篇》《洛神赋》,南北朝时的《孔雀东南飞》《木兰诗》《西洲曲》,唐朝的《春江花月夜》《长恨歌》《琵琶行》、三吏三别、《将进酒》《蜀道难》,皆是皆是不可超越的巅峰。吴梅村却是一个人撑起了一片天空,山登绝顶为我峰,在他的笔下,我国古代叙事诗再达新高度。

相对于前无古人,吴梅村最大的特点是后无来者,吴梅村之后,古体长诗的时代终结了。

还好江人代有才人出。在寂寞人间500年后,终于又有两位诗人凭借长诗名声鹊起。这两位诗人不像吴梅村般集众家之长,而是舍弃了古诗中晦涩难懂的生僻字词、典故部分,颇有元白风格甚至比元白更进一步,忽略了诗作应有的高雅、文采、优美、思想性、艺术性,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这两位诗人中,一位有悲天悯人之情愫,包藏宇宙之襟怀,祝福天地万物平安,写出了千古奇文《平安经》,传唱大江南北,成为中国历史上难得的洗脑神作,只是略输文采,感觉像个人形复读机;另一位女诗人成就更高,坚持人民文学为人民,主打接地气,主打平易近人,主打贴近生活,创造出了一个新的诗歌体裁——屎尿体,唯一个缺点是太过风骚。

63岁时,吴梅村死了。棺盖论定,任人评说。

有人觉得他不是好人,骂他背叛变节。这些人认为明梅村欠着这个世界,应该为大明去陪葬,不陪葬便是不高尚。

抛开事实不谈,从个人感情上讲,吴梅村是个好人,并且还是个德才兼备的人。吴梅村认为自己不是好人,因此自责了后半生。

这便是好人和坏人的最大的区别,好人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而坏人总觉得自己不够坏。

若说这个世界上吴梅村对谁最好,自然是他的老婆。吴梅村对不起大明,对不起大清,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朋友,对不起卞玉京,他一生完全对得起的只有一个人——他的老婆。为了老婆,他终生没有娶妾,当时有几人能做到;为了老婆,他坚决抵制住卞玉京这种巨型狐狸精投怀送抱红粉诱惑,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吴梅村认为国大于家,女人是很小很小的事,但他为了老婆坚守了一生。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不知道这是不是吴梅村的本意,但他做到了——无论委屈了自己多少,他始终仍是年少时那个听话的孩子。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被吴梅村嘲笑的吴三桂——“英雄无奈是多情”。吴三桂这个多情英雄对所有的女人始乱终弃——包括陈圆圆在内。

吴梅村死后,葬于太湖边的邓尉山,距卞玉京墓30公里。真要想去看看卞玉京的的话,不远,一出溜的事。如果他死后会变的思想开放,完全可以趁着阴风助力,借着鬼火照路,鬼鬼祟祟去跟卞玉京鬼混了。

吴梅村的故事全部结束,最后再抛一块砖——也是炒个冷饭:有很多学者认为吴梅村是《红楼梦》的原创作者,曹雪芹则只是个编修者,或者说“曹雪芹”其实本是吴梅村的笔名。学者们找到了大量的证据,比如:吴梅村墓碑的圆石是红楼梦中通灵宝玉的原型;吴梅村老喊着在当和尚与贾宝玉相同等。至于是牵强附会还是事实真相,有兴趣的可以研究。

吴梅村的一生可借用《哭李商隐》: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抱襟未曾开。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吴梅村与卞玉京的故事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声空折枝。

该放手时一定要放手,该收获时一定要收获,道理简单,教训惨痛,做到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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